明家七物之四
【礼物】
阿诚在明家是最爱惜字纸的人，这大约与他儿时一段经历有关。他极为惜字敬纸，若是碰到剪报或其他带着字的纸头，他也少不得要捡起来细细看过再扔。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那时他刚读家塾，明家的家塾以儒学为范，请来的先生无不都是古板刁钻的老八股。明楼幼时便觉得这些极为可厌，但甫一习字读书，学礼仪懂教化，又非要在这里开蒙不可。及至后来阿诚去了家塾，明楼也是隔三差五便悄悄拉他出去，两人或去书院偷偷读小说看戏文，或躲在僻静凉亭里共看明楼带来的西学课本。阿诚不会英文，明楼便一字一句的翻译给他，遇到好词好句，怕阿诚记不住，就仔细用小楷写了夹在书里。写小楷的纸皆是小小一条，上面只字片语，只为提个醒而已。阿诚却认真看待这些书笺，待到一本书读完，这些书笺没用了，他就悄悄将它们从书页中取出，而后夹到自己的课本中去。彼时明楼年少，写字尚追求清丽飘逸，蝇头小楷写的虽不谈公整，但字字纤长，颇有瘦宋遗风。阿诚很喜欢，就小心保存，不时拿出来在灯下细看。这样的小心思明楼却是一点也不知道的。而阿诚也至此养成习惯，但凡看见字条纸片，就一定要捡起来读读才放下。
除去家塾，明家还有许多古板严苛的家规。明镜这一脉虽然仅剩下姐弟二人，但明家大姐却最好面子，恪守家规这点到比同宗中其他几房更为严格。明氏每年逢入冬，都要合家祭祖，而后长辈要准备些小礼赠与晚辈，意在犒赏他们在这将尽的一年中所付的努力。而至来年开春，晚辈又要回赠小礼给长辈，以期新的一年可以欣欣向荣，如春花开。这样的家规到了明镜家里，因他们家人的温和怜下，即便是家中的下女阿香都会有一份礼物。今年入冬入的早，天气也比往年冷。正逢小弟明台在香港游学，明家大姐也恰好去了香港，祭祖这日只有明楼明诚在。又因为明诚本身不在族谱，故而只剩了明楼一人。他便只往祠堂上了几柱香聊表歉意，许诺等到明镜明台都回来时再补祭。
祭礼虽免，但入冬的薄礼却已备下。阿香准备了几道明楼明诚爱吃的菜，早早就端上了桌。明楼来至餐厅，只见灯下蒸汽熏然，菜也油光碧色，心中便高兴起来。招呼阿香一同上桌吃饭，饭后又取了礼物出来赠与阿香。因为只是小礼，就没有大费周章，只是一段寻常布料并一个木雕的首饰盒，这些可为嫁妆；阿香千恩万谢的收了。而后明楼又拿礼物赠与阿诚。
阿诚接了，撕去包装纸，只见里面方方正正一本日记本。皮面油润，上覆暗纹，又有一个金属搭扣，是赤金颜色。他笑笑，心中对这样礼物极为喜欢，便也起身道谢。又听明楼问拿了日记本预备写些什么，阿诚便仔细想想，觉得自己似乎不爱写日记，就答说用以记账。
其实阿诚以前是颇写过一番日记的，只是后来入了行，特工不许留只字片语，也不许写日记等物以免暴露，故而才就此放下。这样一放便是数年，他也就慢慢不再写日记了。阿诚房中有先前少年时的几本日记，里面记载却如流水账一般，去了某地，看了某景，有何感想；现在看来也是枯燥至极。阿诚性格柔驯，但也有些偏执，他最不喜的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故而即便把日记写成了流水账，他也决计不肯写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辞藻在上面。到了后来，读中学，然后随着明楼出国，几年之间又学会了用外语写日记——也不过只是为了练练书面语而已。
就是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乱写，阿诚却也偶尔会生出一样心思。那就是回忆起小时候明楼领着看的那些书，留下的那些絮语。他有时写写日记，多写游记。像是同法国同学一同游玩了某处山水，又或者乘坐火车去了某个小镇所见景物。逢他写游记的时候，在明楼看来倒像是冥思，低头写下几笔，而后就无休无止的凝滞下去，一双眼睛专注的盯着日记本，但旁人一看便知他的心思早就飞了很远。明楼自诩看人厉害，但却始终猜不透阿诚在这种时候心里所想，只当他是犯了什么相思病，或者遐想着可以一吻哪位少女的方泽。其实阿诚彼时并未遐思，只是回忆起儿时明楼给写的那些小词小句罢了。譬如他写今日偶然举目望云，心中就会涌出以前在家塾，明楼领他读「莫莫高山，深谷逶迤」，这样一想便停不住，只能放任思绪飘飞极远。后来明诚修外国文学，读马塞尔普鲁斯特，又看《喧哗与骚动》，就在心中默想自己有的时候，也可堪喻为一个意识流作者，只是他的作品都在脑中，且都没有什么可以点明的深刻内涵罢了。
到了晚间回房，阿诚就把明楼送的日记本仔细用软布包好放进书柜底层的抽屉，却偶然看见抽屉中一个用粗布包的方方正正的布包，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便打开来看。原来是他留学之前包上的、以前在家塾念书用的课本。经年未曾打开，课本的纸就变得薄而脆。他小心翻开，逐页翻看，把先前夹在里面的那些小笺尽数拿出，在灯下理好。而后又把日记本拿出，再一页一页将这些小笺夹在日记中。不时回忆起当年情景和读的书来，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其实阿诚心中一直有一样秘事不曾说出，而这样秘事他极喜爱，那就是儿时他与明楼共同在凉亭里看《玉簪记》，二人静默，唯偶有风擦树梢时候的窸窣；读至「追别」，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吹落了当年的一团杨花在明楼肩上，阿诚便悄悄鼓气吹走，那片杨花团团落落，最后落到了明楼的手背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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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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