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之五

【润物】

明楼从车里下来,随手拽了拽自己的围巾。雨下的断断续续的,斜斜密密的雨织落下来,在衣服上就洇出一小块斜线一般、毫不工整的水痕。他见雨下的不小,便撑了伞,又掂掂手中各色糖食的纸包,似是在判断如若走进雨雾,这样薄薄的一层油纸是否能经得住湿寒的水汽。他面前幽深的小巷里传来淡淡的烟火气息,似乎是有人捅开炉灶又添了柴,烟火气中掺杂了一点菜油的气味。明楼叫司机把车开走,自己信步走进那段小巷中。

 小巷幽静,两边的青石砖上结满了青苔,脚下的路面也因为青苔暗生而显得湿滑。明楼脚下很稳,只侧耳听着皮鞋踩进水洼时候所发出的踢踢踏踏的声音,时值下午,巷子连带着刚才下车的小街都幽深僻静,像是沉沉的午睡尚未醒来。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倦鸟落在明楼走过的青砖路上,它累得很,却被脚步声惊得仓皇,只是短促的一歇就振着翅膀飞远,湿重的尾羽坠下一小串水滴,溅落在青砖上,微不可闻。

 明楼走了约莫十分钟,在一处偏门前停下,摘了手套——一手执伞一手脱手套颇为费力,他花些功夫摘掉手套攥住,抬手叩门。

 旧铜色的门环叩击在湿润的木门上发出柔软的噗噗声,明楼耐心等了等,却不见有人开门,复又抬手叩了几下。门内似乎有了动静,他便也不出声,只等里面的人来开。他很有耐心的看着面前的红漆木门,木色老旧,该找人过来仔细油漆一遍了。门上辅首干干净净,是祥瑞耄耋的纹样,衔着东珠的龙头看上去慈眉善目,不似有的人家门上龙首那般狰狞。这便可看出这家主人的好来,选的纹样都是和和气气的;龙头额部光润而亮,被雨水沾湿,明楼伸手摸摸,干燥而冷的手指变得湿且寒,他便把手掩在口边哈气,白雾团团落落,飘散在细雨中了。

 终是有人来开了门,门内一阵啁哳,而后便是长长的一句:「谁呀——」这声音软款款的,却带着好梦被扰的抱怨。明楼笑笑,站直身体。门开,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仆妇站在门里,她先是怔忪一瞬,继而微微笑起来;「没有想到是大少爷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柔软,却带上了欢快和爽利的语调:「大少爷等久了吧?」

 「怪我怪我,来前应当挂个电话给你。」明楼侧身进门,方才的仆妇便接了伞,而后回身关门。口中絮絮,只说自己歇个午觉,却害得大少爷淋了雨,声音中满是诚恳的抱歉。明楼便笑,等她从门廊探出身,又在门廊下拿了毛巾替明楼揩去大衣上的水迹才说:「那就劳烦林姨晚上烧桌好菜赔与我。不妨事,不妨事。」

 被称作林姨的妇人忙不迭的应下,又送明楼入内院。内院洒扫干净,深秋时节也见不得一片落叶,不比在街上被人踩得软烂的叶梗叶片让人生厌。明楼便夸院子干净。他已经许久未曾到这片青砖瓦院来了。这是明家祖宅里一处僻静院落,祖上分家的时候分与了明楼这一脉。明楼曾祖喜欢这处幽静别院,就改了当书院,又拟匾额,赐名「南安」,是盼国定家安的意味。其内有各处得来的古籍古书,残本删本不可胜记。明楼少年时每逢回苏州老宅,到有一半的时间泡在这处书院里。林姨那时起就在这里帮工,明楼便时常要她泡一壶眉山茶,又叮嘱闭门谢客,勿要叨扰了他。而后便在书院中稳稳的读一天的书。林姨端晚饭送去,时常可听得少年明楼清朗之声,依稀诵读「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等语。

 明楼斜穿内院,便入堂屋。堂屋之下的台阶也极为干净,秋雨缠绵,上面却连一丝泥痕都不曾有。他觉得奇怪,便问林姨:「林姨是方才扫了台阶?下雨天何苦扫它。」林姨却笑笑,软款款的声音又起:「可不是我打扫的,是大少爷带来的那个孩子打扫的。」她又指指方才走过的内院:「饭后贺先生歇午,那孩子就泼了清水在青砖地上,洒扫一通。说是怕污泥沾鞋,弄了泥水进屋脏了地毯。」她顿了顿,又说;「这么手脚勤快的孩子,惹人疼的紧,又懂事。」

 「那他人呢?」

 「想是在房里歇着,贺先生今日家里有事,只给他上了半天课就告假走了——他家离得远,明朝才得回来。」

 明楼便点头,吩咐林姨可自去休息。林姨前脚走了,后脚明楼便上楼,木梯老旧,踏上去吱吱呀呀,又有檀香气味慢慢腾起,清香不燥,在湿寒的空气中氤氲开去。他到了门口,轻轻推开,又忽然想起自己大衣没脱,手套没摘,便在心中嘲笑自己急躁。门扉轻开,他放轻脚步进去,却看见一个少年坐在窗口,正轻声诵读一本书。

 「阿诚。」

 少年抬头,见了来人便起身问好,又说自己读书入迷,竟然没有听见有人上来了的。他见明楼大衣都没脱,便走过来接了明楼手中的糖食纸包放在桌上,又端了一盏温茶:「大哥先喝口温的润润,我下去给大哥泡眉山青暖身。」

 明楼便伸手拉他,口内说不忙,先说糖食是买了给阿诚吃的,又把大衣脱了随手放在椅子上。阿诚拿起挂了,又用手掸掸,似乎是怕挂出褶子来。明楼便坐在窗边,拿起阿诚方才读的书看看,是吴兢的《贞观政要》,他心下有些纳罕,便问:「你已经可以看这种书了?」

 阿诚被问的有些羞赧,犹豫了一番却还是老实回答自己多数读不懂,只是看这本书上圈点朱批颇多,所圈所批都是好词佳句,发人深思,这才拿着读起来。言语间虽有畏羞,却也有些雀跃,只大赞脂批者眼光犀利,见解独到,所言之物到比贺先生教的诗书礼易有趣的多。明楼闻之便只是颔首微笑,却不肯多言。而后他又查阿诚旁的功课,又叫他临了几篇字来看,皆让人满意。彼时南雨暂歇,雨雾渐渐散了,青砖石瓦在茫然的水汽里清亮如洗,很是好看。明楼便拉了阿诚在窗前赏景,积雨成串的从屋檐落下,溅在檐下摆着的几盆秋海棠上,滴落有声,却只是一瞬便听不见了。因着是二楼,故可望见不远处小街之景,方才因为下雨而收起的小摊小铺都慢慢支起生意,一位担火炉卖馄饨的小贩从药局的雨搭下出来,担子上的铁锅微微冒着热气,醺醺然然之间像是饧化了江南的寒秋,让人觉得只是这么看着,周身就暖和起来。

 「阿诚,走,带你去街上逛逛。」明楼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衣,又端详旁侧阿诚的外衣,觉得似乎薄了些,便叫阿诚翻出厚的穿上。二人穿戴一番便出门,绕到灶间同林姨说了晚饭可开的迟些,他们是要去街上逛逛的。彼时林姨正在收拾一条青鱼,青鱼大而扁的嘴巴一开一合,身上的鳞还泛着水光。明楼知道阿诚爱吃时鲜,就嘱咐林姨把鱼清蒸了,再煲笋干鸭汤喝。林姨应下,又目送二人一前一后出去,青石板上摊落着晚饭要吃的鲜蔬并一只老鸭,一块鲜肉,菜蔬碧色流淌,空气隐隐泛有清远香气。

 

==END==

这段是写少年明诚被明楼送至苏州老宅开蒙读书时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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