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番外一

【冬夜旅人】

明楼是晚上九点下的飞机。飞机上很温暖,故而一到外面就觉出冷来。他用力收紧围巾,觉得双手都有些颤抖。这是他今生第二次踏上曼城的土地,还是这个机场,但与上次已经相隔二十余年。他只依稀记得自机场公路右行,开车大约一小时,途中要经过菲德洛斯医院和一间叫奥铎洛的商铺,斜拉式大桥上时常会有出租车,却都满员,二十年前,明楼每天去曼大教书,时常要开过这座大桥。阿诚很喜欢车子开上大桥后,从车窗钻进来的风,潮润润的,让人鼻腔都有些发痒。

 他站在机场的指示牌前,老旧的指示牌剥落了一些标注,但依旧可以辨别出当年的文字和指向。这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冬夜,街道和机场都寂静无声,仿佛都已经沉沉睡去。机场内偶尔会有一两声滚轮在地上摩擦而过的唰唰声响,那是清洁工在运送着白日里旅客们所遗留在候机厅内的垃圾。明楼抬手看表,已是九点五十五分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兜兜转转,在这里耽误了这么许久的时间,时间于他是极为宝贵的。他走向街道,曼城下了大雪,街道被一片茫然的白色所覆盖,路灯昏黄,疲惫的矗立在街旁,雪太大太厚,走在上面都很艰难。明楼找到一间电话亭,想给费德斯东先生打电话,说自己刚下飞机,还要再等等才能到的。电话拨过去,却没有回音,他便又拨了一次,这次通了,却也只响了一声就断了;冰凉的话筒贴在耳边,里面唯有嘈杂的电流声。明楼无奈的摇头,心中暗想也许是哪处的积雪压断了电线——有时候是会这样的,电路工人这么大雪又不能立刻实施抢修,他便只好退了硬币,在电话亭里长长的呵气,让冻僵的双手暖一暖,而后套上手套出来。

 既然联系不到费先生,明楼便不打算先去费先生家拜访了。天又晚,费先生家住在曼城北部,等到了他家,恐怕也要十二点。费德斯东先生今年七十多岁,与明楼同年,还在做学问;已经出版了数本关乎英国旧体诗的著作了。明楼不好意思这么晚去打扰,便去了汽车站,看看有什么车可以到家,他是先要去家里看看的。费先生在信里说的不多,只说旧年明楼所居的二层民宅还在,只是被别家收购,改建成小型公寓了。明楼在车站翻地图,眼下能到旧居的唯有一路车,十点十分发末班。他看看表,已是十点零五分,便走到车站的等候处站好。汽车不多时就缓慢地开过来了,是黄色和绿色交叠的小型巴士,喷着一点柴油气味的尾烟。只有明楼在等车,司机先生是肥胖的欧洲人,脸色有些发白,却很和善。他打开车内的黄色壁灯,从后视镜看着明楼坐好就说道:「今夜怎么那么少人呢?」

 明楼看看司机,便答道:「是啊,我自机场过来,一路上都未见到人。」

 那个司机便把头伸出车窗四处望望,而后又缩回身子,胖而厚实的手掌捂在耳朵上,他半是回答半是自语的说:「许是太冷了,太冷了。」

 明楼就不再说话,而是把头倚靠在车窗上。司机说的没错,今夜的确是太冷,车窗冻起一层白霜。车子内也没有烧暖气,唯有座椅下面有一些些温暖,想来是白日烧过暖气的余温。车子缓缓启动,前后晃了几晃才慢慢开起来。这种老式巴士都烧柴油,一阵聒噪的铰链摩擦声后,车尾便腾起浓而呛的烟尘。车子开出车站,在公路上慢慢行驶。白日下雪,便有道路工人在车道上洒工业盐,一日的车水马龙之后,时至晚间,公路上便糊糊涂涂地满是污泥了。车轮搅起被压碾的细腻湿滑的泥,发出微弱的啪啪声,车轮上用以防滑的暗纹很深,此刻却要被污泥填满了。泥土中又有小石块,间或能听得到这些石块被磨碎成屑的声音。

 公路很黑,路两旁的路灯很暗。巴士上唯一的乘客便昏昏欲睡。恍惚之间他觉得车速攸的快了,便微微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才知道车子进了隧道。这条隧道他以前也时常来,约有五百米长。隧道里很干净,两旁的灯比起路边的要亮得许多。明楼看着隧道岩壁上暗生的青苔,忽而就想起了自家临河的那面外墙上的青苔。那片青苔比这里的要更明亮,更丰厚;不是幽暗隧道中孕育的浓重黑色,而是很苍翠的绿,也不是隧道中这样破碎的斑点,而是很繁华的一大片;他的家园很美,各样东西都好看,也都实用。明楼依稀记起当年他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做了躺椅一把,椅背是交错的木条,竖起来便可晒被子。他有一段时间很沉迷于让一样事物发挥出几样的效力,诸如在葡萄架上横放两三条木板,夏日便有扁豆攀援而上,却不和葡萄藤打架;冬日葡萄扁豆皆枯,木板就可用来挂衣箱中的的衣物,几天风吹下来,衣服上的樟脑气味便尽数吹散。他很兴奋于自己的生活化,也愿意为这样的生活而动更多的心思。他还在昏昏沉沉的回忆往事的时候,车子就攸的一暗,自隧道中钻出来了。

 不知道在巴士里晃荡了多久,明楼始终是半睡半醒的,期间只得听闻车门时开时关的声音。却未有纷乱的脚步。毕竟已是午夜,这样冷的天气,很少会有人上车的。他又间或能听见司机先生一口南部口音的小声抱怨,天气太冷了,这样的晚班,等回了家一定要感冒。司机先生似乎还与明楼说了几句什么,然而他太困乏,太疲倦,只在朦胧之间低低地回应了几个音节,便又坠入沉沉的梦境了。

 明楼后来被人摇醒,是司机先生。微胖的脸上带了些红润,宣软而肥胖的手掌轻轻摇撼了几下明楼的肩膀:「先生,罗斯福路到啦」他这样说着,又把目光放向窗外:「那里还有个人在等你呢,先生」

 明楼便眨眨眼,仔细往窗外看着。车窗上是一片朦胧的雾气,兼有细密的水珠。他看不真切,然而却隐约看出是个瘦长的身影。瘦瘦的,且高,撑着一柄黑色的伞;罗斯福路。明楼心里忽而一惊,却又畏惧得不敢喘气,生怕自己呼出的热气让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司机先生急着下班,便又摇撼了他一下:「先生,真的到啦」

 明楼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下车,他有些恍惚,雪不知何时下起的,很朦胧。雪糁像蛋糕上洒落的糖霜,细密而软。那个撑着黑伞的身影慢慢靠近,明楼抬手揉揉眼睛。

 「别揉,用这个」那个人发出了好听的、却带着一些苍老的声音;他一面说着,一面递过来一块叠得平整的手帕。他面色有些发白,却神采奕奕。仿佛他就是这样一直在这里等待着,像是从日出等到迫暮,又像是从子夜等到天明。

 「你….你是我的阿诚吗?」明楼不接手帕,只定定的看,路灯的光太昏黄,太黯淡。然而这声音却不会错。始终是好听的,低沉的,却带着自少年时期便有的柔软意味。明楼怔忪着,他的脑子不够用了。似乎也忘记怎样说话,他只是狠狠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少年的容貌和青年的容貌交错,二十年的分别又让他成熟;男人瘦削的脸上有了些风霜,但他只是笑。

 「大哥」他喊。

 明楼觉得自己失语,却又涌上了千万句话。雪还在下着,公路也落上白霜。枯朽的树枝也被雪压断,落在白净的雪被上,发出近乎叹息的一声响。

 「大哥,这里太冷了,我们去买杯热咖啡喝」阿诚一面说着一面用空着的手搀起明楼的,「大哥来这里,怎么没有行李的?」

 明楼闻言便也有些疑惑,他想,那行李怕是扔在巴士上了。他回头,想看巴士是否还在,然而路上早已什么都没有了。也罢,司机先生也是要下班了。明日再去总站找找吧。他任由阿诚拉着,往罗斯福路的尽头走。那里有一间可以免费续杯的小点心铺子,只消买一杯咖啡同两块小点心,便可以坐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以前常来,提着自菜场买的食物,来这里坐坐。明楼想起曾经,就想起阿诚的病,他便问。阿诚不好意思起来,只说多亏费德斯东先生给介绍的大夫,明楼走了没几年他就慢慢有些好转,后来便知道国内的事情,然而那时已经断了通航,他无法回国;二十余年,他只在一间旧书铺给人抄抄写写,后又卖了小宅给一个商人,那个商人给他留出一间空房住。他怕明楼来寻,实际也是没处可去,便在此一直住着。费先生半个月前拿了明楼的信给他看,他欣喜若狂,却又想给明楼惊喜,就一直没有联系过他。今日明楼抵达,兼又有这样大的一场雪,他猜明楼要回这里看看,便一直等。

 「那我要不回来呢?你怎么办?」

 「我回家呀,你要是直接去找费先生,明日一早他就准带你来了」阿诚一面说着一面递咖啡进明楼手里,看明楼喝了一口,又递上一个小纸包:「吃块蛋糕填填肚子,你爱吃这个,是黄油磅蛋糕」

 明楼便拈起一片吃了,他或许是老了,竟然觉不出蛋糕的香甜。他也记不清这样蛋糕原本的味道,冬夜的雪一直下,他的记忆已和惊喜一同凝冻。「我真是老了」他这样说着,又拿起了一片:「我真是太久没吃这个了」

 阿诚便笑,扔了已经吃空的小纸包,拉起明楼的手。

 「大哥,跟我回去吧」

 

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站在公墓的石碑前,她的眼梢是淡红色,显然是刚刚哭过。女人用手捡去墓碑底座上掉落的松枝,把它们攥在手心里。

「爸,大伯昨天晚上走了,很安详,您要放心」她低低的说着,是北京的冬天,墓园里萧瑟苍冷。几只灰白的喜鹊站在枯树的枝头,偶尔扑打翅膀飞走,却很快回来。冬日很难找到吃的,松果都被它们吃净了,灰白的鸟就显出一股因为饥饿而无精打采的疲倦模样。女人对着墓碑深深鞠躬,她的大衣是黑色粗呢料子,弯下腰的时候便起了一些褶皱,日光照在上面,漫漫的反射出金棕色的光彩。她直起身,又把手放进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

 「爸,这张照片,您留下吧。大姑,大伯,阿诚伯伯,您还有这位阿姨,你们可以团圆了」她摩挲了一阵的照片的棱角,就用一颗掉落的松果把它压在石碑的底座上了。墓园极静,远处层叠的山峦显出一点昏暗的青色,积雪正缓慢地融化,能听见潺潺的声音。日光落在积雪上,明亮而苍黄;冬天仿佛刚刚开始,冬天却又好像终于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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