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番外三

【雪浪】

衣服总也晾不干。南部山区的气候一直是如此;潮湿,阴冷,兼之彻骨的寒。明楼来同生产队中的人至山里挖野菜,隆冬里没有吃的,队中的储备粮是预备着过年再发。于是号召来挖些野菜回去分到各家果腹。野菜其实是地菜,长在南部湿冷的气候里,黑黢黢的一小朵,上面偶尔落着白霜。与乌黑贫瘠的土地紧紧合在一起。挖地菜的工具是一片瓦刀,但边角却锋利,因为地菜与土地贴合得太紧了,故而时常要用瓦刀锋利的边角把它们砍得分开。下了几场雪,又像是霜,或者雨。土地冷而硬,又结了冰,地菜便躲在这样的冰壳或硬土下面。因为难挖,早上出工,到了中午也不见得可挖一小兜。明楼已是四十七岁的年纪了,手脚远不如别人灵便,就时常要落在后面。挖过地菜的土地上有一个浅而杂乱的坑,像极了一只冷漠的眼睛。

 明楼穿着半湿的棉衣,蹲在地上。他刚寻得了一小朵地菜,一转眼却又和焦黑的土地混在一起了。他的近视自念书的时候便有,后来渐渐加深。这里条件很苦,眼镜也没处去配,便只得每日半眯着眼睛做事。山里终年无光,更暗。他腿有些酸胀,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却又放不下方才那朵地菜,便执着的用手摸索。他来了山里三天,指标是每日每人一斤,然而明楼三日才仅得一斤余,是远远不够的。同来的后生便打趣他,只说明师傅这样挖,全队的人莫不是都要饿死了,大家就笑;又有人告诉他趴在地上可看得清楚些——明师傅眼睛不好用嘛,富人病,高高在上惯了,趴在地上几天就治好了。大家就又笑。

 地菜是难长的,不知道学名为何,也不好吃。明楼早先吃了一回,冷水洗了,放许多的大蒜同盐,蒜是切碎的,发出强烈的气味。这样一盆冷冷的拌好,再放上半天,农人谓之「呛菜」。午间的时候明楼打饭,得窝头两个,呛菜一勺。他坐在向阳地里吃了,呛菜已腌的苦咸,黯绿的菜汁泛出大蒜的辛辣气味,又冷。明楼咽了一口,再吃不下了。只觉得口中作烧,胃里也绞痛。然而下午还是要出工的。他便勉强吃了一个窝头。下剩的那个包好了,揣进衣服里,只等晚上给阿诚送去——阿诚是在村里另一个场站改造,与明楼离得不远;这便是万幸,他还可得照顾阿诚。然而那日的窝头未能送去,因为下午尚未收工,场站就来了消息,只说各场调几个人去山上挖地菜,现下来了车,给一刻钟收拾铺盖,马上就走的。明楼便只得随同去的人收拾铺盖,窝头便那样一直揣着了。

 明楼这边正摸摸索索,忽而听见了脚步声了。他便一手扣在地上,身子却微微抬起。山林里黑,来的人又穿着一身土布的黑袄,兼以脸脏,竟像是山魈一般了。那人踩着地上的干土和枯枝过来,脚底下窸窸窣窣的,他走得快。到了明楼面前站定,喘了口气:「明师傅,你先莫挖了,你弟弟出事了。」

 明楼一听,即刻站起来,腿是酸胀的,甫一站起便借不上力。他摇晃了一下,扶住对面的人,下一秒却松开了。那人没理明楼,只一叠声催他快走。车子在等他们的。明楼攥紧了手里挖地菜的布兜,晃神之间,来人已经转身走出几步了。他便跟上。来的人到底年轻,走路很快,山地上便只有明楼跌跌绊绊的。那人也不讲是出了什么事,明楼赶得急,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他棉衣本来就半湿,现下内里的皮肤也溢出汗来了。山里风硬,他觉得更冷。来的人还在匆匆地走,脚底下枯枝残叶,被掀起一小阵疾烈的旋风。

 他们下了山,果然是有农用车在等的。拉车的驴子也冷,在土路上不住的踢踢踏踏。走在前面的人几步上了车,又招呼明楼快些。明楼犹未坐定,他已经甩了鞭子抽在驴身上了。车子走的颠簸,木质的车轴在土路上行的聒噪。明楼大口喘气,却还是忙忙地问:「阿诚他出了什么事了?」

 来的那人这才想起未交待前因后果。他又给了驴一鞭子,清脆的鞭声传了很远。「你弟弟把人给打了。他偷东西,人家揭发他,他到嘴硬。两下里就不知怎么动起手。你那弟弟几下子到把人打得起不来身,现下送了卫生所。把你弟弟看管起来了。」明楼听了心里更急,倒并非是急阿诚被看管,而是急于所说的「偷」。阿诚不会偷东西,想来是哪里冤枉了的。然而这里即便是冤枉了,他也不该打人。况且他虽然有些迟钝了,但本性却还是同之前一样,到了他打人的份上,怕是自己也真是被打得忍不得了。明楼就又问阿诚伤的怎样,然而那人却支吾起来,只说自己接了消息就来寻明楼,没见到阿诚的人,不知道伤的如何了。

 土路坑坑洼洼的,幸而山里距村子并不远。兼之那人性急,对着驴子大声呼喝,没多久就进了村子。明楼先去阿诚所在的场站。白日里,大伙都出工去了,只剩下一个看门的农人,正在屋子里睡觉。明楼敲了半天窗子,那人才起来,慢吞吞的。见是明楼,便不说话,只抬手往场站的柴棚指了指,而后又关上门了。明楼便过去,柴棚在阴面,现下已是下午,冷得人打颤。他推了柴棚的门,里面黑,但也有浅浅地天光照进来。阿诚靠在柴火垛上,眼睛闭着。嘴角却流血。明楼便过去摇他,几下就摇醒了。阿诚见得是他,眼里的朦胧神色就渐渐褪去,只是笑笑。他嘴角流的血蜿蜒到了下巴上,脸上也有些擦伤。眉骨上破了一个口子,血都糊进眼睛里了。明楼没有手帕,便脱了大衣,用内里的线衣帮他轻轻擦去血迹。「伤了哪里?你倒长脾气,还动起手来了」

 阿诚就笑笑,他的头脑始终是混沌的。但他听得出明楼隐隐的怒气。大哥给他擦眉骨的血,是有些疼的。但这却又像小时候了。小时候他这里也受过伤,是同明台上树抓鸟,两人自树上跌下来。明台跌破了腿,他则是眉骨撞在树底下的石头上。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回到家宅,却都挂了彩。血汩汩的往外冒。大姐明镜先是叫了医生来,给两个孩子包扎一番;而后就一人打手心十下,断晚饭一顿,倒要看看长记性不能。晚间明楼回家,明台尚在哭哭啼啼——大姐打得疼了,又饿。而阿诚只把两手握成拳头,口中却嘶嘶的吸气,想来也是疼得厉害的。他不理明台,只揪过阿诚一通数落,说今日是跌了腿,撞了头,等明日把牙栽了,又或者骨头跌断了就老实了!明台见大哥生了气,便收声不哭,悄悄往楼上蹭,他惯会哄人的。果然他蹭到大姐门口不久,里边就开了门叫他进去了。明楼见明台那边云淡风轻,便也把阿诚往自己屋里领,先是就着灯看了伤口,又问打了破伤风针没打,而后便出去吩咐人给煮两碗鸡蛋面条。厨房里蒸汽濛濛,已经在煮了。仆妇说是大小姐吩咐煮鸡蛋面两碗,再煎两碟饺子。那时候,阿诚坐在大哥房里的沙发上,就着敞开的房门往外望。厨房长长的、鹅黄的灯光拖出一条温柔的光带,他的大哥自那条光带中走出来,手里拿着托盘。油脂和面汤香气浓厚,伴着一点腾腾的蒸汽,醺然之间让人昏昏欲睡,然而肚子里却是馋的。

 明楼这边替阿诚擦净了血,这才就着一点天光端详他的伤口。嘴角和脸皆是擦伤,并不严重。唯独头上的口子深,像是拿钝器砸的。明楼又问他别处伤了没有。阿诚便说没有。于是二人就沉默。打了人,大伙都送那人去卫生所了,现下也没有别人来。不知道场站要怎么处理,要不要上报的。明楼就问阿诚是怎么打起来的。正问着,柴棚的门一响,是场站的书记来了。明楼便站起来。那书记径自过来,甩下一卷绷带,而后便坐在柴棚的木墩上抽烟。农人抽旱烟,气味很烈,时常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个书记眯着一只眼睛,看看明楼,又看看阿诚:「明师傅,你这弟弟把人打坏了,要住医院。家属也不干,打的人是咱们场站今年预备推的劳模,现下住院了,劳模大会也就黄了。你说说怎么解决吧」

 明楼便站过去些,旱烟的气味更浓烈。他压住自己发痒的喉咙,说道:「我带明诚去亲自道歉,再赔些什么。我这里还有几张饭票,明日我就去换几块肥皂给人送去」

 「你可别提饭票了!」书记又抽烟,唇齿和烟嘴之间发出猛力吮吸时的叭叭声,「你弟弟就是偷人家饭票了!」他话音未落,原本坐在地上的阿诚却猛得站起身,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我没偷!」

 那人便一脸鄙夷的笑容,「你没偷,你那石榴哪里来的?」明楼怕阿诚又冲动,便退了一步,拦在阿诚身前,只用缓和的语气说:「我到不知前因后果,劳烦您给说说」

 书记便把烟锅在木墩上用力的磕,抖落出许多轻飘的烟灰;他脏污的拇指上有许多裂口,已经变成经年不愈的、深深地纹路,纹路里面是污泥,开裂着,却又弯弯翘起,像是嘲笑着别人的漆黑的口。「你弟弟,上午临出工,有人瞧见他藏东西。一看是几个红石榴。就问怎么来的。他就说拿饭票换的,石榴什么行情?」他瞧着明楼,然而后者并不答话,问话的人便有些无趣的接着说:「石榴今年贵的厉害,那几个红石榴,没得二斤口粮换不来。你弟弟一日口粮二两五,自己吃不够。他的饭票不是偷的还是攒的?」

 明楼便回身看阿诚,阿诚也看他。那饭票是攒的,他是每日吃不饱,一两半两的省,决计不是偷。然而他们这样人,说话没有人信。那个书记看两人不再讲话,越发得意起来,他的烟草早就抽完了,却还是用力的咬嚼着烟嘴,似乎那烟嘴可以帮他树些威信,「已经商定了,送西北农场,明朝就走。家属那边我去讲,就说『伏法』了,人家是劳模,不同你们计较。肥皂少不了要送,你换来了,拿两条去我家——我不是贪你东西,家属那边真是不好办,我先收着,等混过劳模大会,再给他们」书记说完,起身就走。他是忙碌的、积极的新时代书记;他要破四旧,要带头致富,要当中流砥柱,他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样阴暗的柴棚中,也没有时间留给这样两个旧时代残余的人身上的。

 天慢慢黑下来,场站也渐渐热闹了。收了工的人们聚在一起吃饭。饭是热腾腾的,不知为什么,别人吃饭的时候,总是那样热烈和快乐的。然而明楼却永远体味不到那样的轻松与快乐。阿诚睡了又醒,他的大哥一直在柴棚里陪他坐着。其实并没人真正去看管他,因为没有人会把时间和暖意浪费在一个脑子迟钝的人身上的。但,他们都没有起来,没有想要去吃饭或回去宿舍休息的意思。明楼的衣服还是潮润的,他在山里挖地菜,地上湿寒,衣服就滚满霜露,浸润到布料里去了。他们坐在一起,柴棚很黑,这样的晚上也不会有月亮。西北的农场,那是很遥远的。条件很差。阿诚或明楼现下都不年轻了,去西北,大雪封山,几个月都没有补给。人睡在冰凉的土炕上,像睡在冰窖里。白日里出工,不过就是铲雪和放牧。明楼的心里很痛,又急。阿诚『伏法』了,但他不该去;他是个把自己燃烧进时代的男人,他铁骨与傲骨共存;然而现下却要去『伏法』。明楼第一次觉得绝望,对眼前的一切。他的绝望是海浪一般的。安静,但却永无止歇的翻涌。这样的海浪淹没了明楼。他又想起以前,他与阿诚,与战友,周旋逶迤,枕戈待旦。他们望着彼此,他们坚定宣誓;只要能打败敌人,只要能取得胜利。然而事情却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他与阿诚竟然已经失去到一无所剩了。

 场站喧闹了一阵,又安静了。时间走得很快,冬日的夜晚难以消磨,人们都睡得早。喧闹过去,静就是真的安静。阿诚有些发烧了。他额头的伤口感染,应该是去打针的。明楼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他的。动作之间阿诚醒了,他拽了拽明楼的袖子。外面是真的安静,也许已经入夜了。没有人想着来寻场站里的两个接受改造的兄弟——到了明天,就剩一个了。

 明楼想起些什么,便搀扶着阿诚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他掏掏怀里,拿出窝头:「给你留了三天了」。阿诚就笑,也掏掏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石榴:「我也偷偷留了好几天」他们便各自交换了手里的东西,然后对着对方露出笑脸。「走」明楼只说了这一个字,后面的他却不再说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柴棚,天果然是晚了。场站的人已经睡下,连门口的油灯都灭了。

 外面下雪下雾,已经这样晚了,雪却细密地下,四野已经是茫然的浓白雾气,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们走了很久,又或者很远。其实只是走去山上罢了。明楼白日挖地菜,对山路颇为熟悉,便嘱咐阿诚小心着脚下。山地不如土路平整,一点湿重的水汽之下就很泥泞了。明楼在前面走,阿诚在后面跟。他又觉得像小时候了。眼前的情景是熟悉的,于他也是遥远的;他混沌的精神世界里,全部的回忆都是这样跟在明楼身后。阿诚右手的食指痉挛了一下,他觉得他应该握住些什么;他又觉得他应当穿上铠甲,他想象他自己是一个战士。他记不清了,遥远的回忆像浮现在浓雾中的碎片,有的撞上他,有的就和他擦身而过了。他紧紧盯着明楼的身影,怕自己跟丢了。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碎片,就慢慢溶进雾气里,大约永远也找不见了罢。

 而后明楼停住,伸了手过来。这处的地是很不平的,他先前也只来了一次。今日是第二次来。他握了阿诚的手,两人一同蹬到高处的坡地。甫一上来,阿诚就发出了赞叹。这真是太美的一处风景了。细密的雪覆盖着深谷,像白色的、涌动的海浪。天幕微微发红,雪这样细密,月亮却还是挂在天上。只是朦胧,颤抖。在柴棚坐了一整天,他的眼睛几乎只能看见黑色,然而现在他却得见了这样干净的白与浅浅的红。山谷有风,此刻正在呜呜的嗡鸣着,吹起没有落地的雪糁,袭来的是一股直摄灵魂的寒冷和清爽。明楼伸手,擦了一下阿诚的眼角——那里有雪粒,粘在睫毛上了。他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却摸到了怀里的石榴,就问:「怎么想起来换石榴了?」

 「大姐爱吃」

 明楼沉默了一瞬,又笑:「是到了该烧寒衣的时候了」

 他们便都沉默下来。雪太密了,简直不像南方的雪。巨大的山谷都沉静地盖上一层雪被。团团绒绒的,令人想扑在上面睡去——那一定是柔软的,足以忘忧。然而这样的风景是不会有人在意的,就如同没有人在意烈火中的铁骨,幽涧里的浮木;就如同没有人在意心怀苍生,把骨血填入战火的勇士;不会有人在意雪夜的风,烈日的蝉,疯长的野草和焦枯的土地,但它们却存在过,并永远存在。不因时间的交叠而淡去,也不因万物的轮回而湮灭。

 雪停了,山坡上没有了人迹。也许燕子会飞过深谷,辰星也会落进远山。然而不会有人在意他们是不是来过,因为天马上就要亮起来了。

==七物系列,至此完结==

后记:

写到无话可写,就是完结。不禁也想说几句什么。今日下午打草稿,乌鸦在头顶盘旋了几圈又飞走;梧桐的叶子也终于落尽。叶片很大,褐黄中还挂着浅绿,仿佛夏天招摇的浓绿尚舍不得走远,然而冬天已如期而至。

我所写就的文章,爱情感并不强。与其说是构思爱情,不如说我所构思的是在我心中对明楼阿诚二人固执的解读。我们总说,在历史背景下,一切与个人有关的感情都被碾轧成碎片。但无论穿过怎样幽深地密林,熬过怎样灰暗的过往,我们最终会留下一个心甘情愿的自己,而不是委曲求全的自己。明楼与阿诚,心甘情愿的成为了他们想要成为的人,完成了他们想要完成的事;而我,也心甘情愿的保留了自己对他们的解读,不负初心。至于,这是否是你所希望的他们,又或者你是否失望,我没有把握。因为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一点微光,在密林与急流中,这一点微光永远不是燎原的灯火。这点微光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仅仅是在多年之后所能回忆起来的,人生中略微闪耀的部分吧。

然而今日写文的我,明日看文的你,往事中沉浮的他们,全都要成为回忆。故而只需活好当下,无愧于心。

谢谢看文的你,七物再见。


评论(51)

热度(356)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