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花不尽,月无穷

雪是半夜的时候落的,夜里天色微红,又无风。熟知气候的人便知道是要下雪了。夜里打更的人一声一声的敲着梆子,轻轻脆脆的,震落下一些雪沫来。早间阿诚未起床,就已闻得家中两个孩子你一声我一声的惊呼与雀跃——雪好大呀,地都白了。

 他揉着眼睛起来,随手摸过大衣披上。屋子很暖,木质的窗格上早就糊了纸条,北地谓之「糊窗子」,用以在冬日抵御严寒。糊窗所用的浆糊是白面熬的,屋里炭盆一熏,就有淡淡的酸浆气味。他这厢正要下床,只听得外间一阵闹,继而是乒乒乓乓的纷乱。那边的嘈杂还未过,棉布门帘早已掀开小小的一角,小孩子一前一后的跑进来,跑在后面的孩子在火盆前停住了,伸出小手烘着;跑在前的却更顽皮,猴儿一般窜上床,只把两只红而微肿的小手渥在阿诚的胸口。小孩子的手那样凉,激得人狠狠打一个颤,却也还是立刻用被子包了他。阿诚一面用棉被包了眼前的孩子,一面招呼还在火盆前烘手的那个:「幼薇,快来,快来」

 被唤作幼薇的孩子咧开嘴笑笑,也猴儿一般的往床上蹿。她的哥哥——先前上床的小皮猴子——已经把脸埋进被子,只能听得一小阵舒服的叹息。她推推哥哥,让他给挪点被子出来,然而小孩子却不为所动,只一味的把自己裹得更紧。阿诚便脱了自己披的大衣,严严密密的包了小姑娘,又轻轻打小男孩一巴掌——你只知道自己暖,就不多疼疼妹妹的?

 三人在屋子里暖着,一时间就安静下来。床在窗子下面,暖和过来的小孩子便要凑到窗前,又催阿诚推开窗子,外面雪可大了,是入冬头一场。阿诚不理他,只把孩子要去推窗的手收进被里,而后下床。火盆上扣着熏笼,他昨夜便已经把衣裳在上面烘了。现下穿上,干燥而暖。门帘又掀起一点——这回是上面掀起来了,探进来一个脑袋:「阿诚哥,你起啦?吃早点不吃?」

 「你在北平住的,乡音都改了」阿诚一面打趣,一面就着屋里的水盆洗手擦脸,牙粉是南洋的舶来品,有辛辣微凉的气味。他收拾端整了,就怪叫着冲到床上,用手去挠两个孩子的痒痒。小孩子穿的厚,兼又裹着大衣与棉被,七扭八扭便滚做了一团。幼薇笑得提不上气,只胡乱拍打着阿诚的手,又一拳砸在她哥哥的额角上了;三个人玩得正开心,却见面前站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身子,靛青旗袍,利落的紧。阿诚便收了手,然而气息里却还带着晨间嬉戏的笑纹,他吸了吸气,稳下来说:「大姐早」

 「早,快起来了」明家大姐一面说着一面上手拍了还滚作一团的两个孩子。男孩子的虎头帽子揉得皱皱的,幼薇的小辫子也散了开来。明镜一面给幼薇编辫子,一面催哥哥把帽子的褶皱抚平。她手上飞快,见了小孩子兴奋异常的脸不免要唠叨:「懋恭的脸都红了,你们玩闹起来总没个轻重的!幼薇也出了汗呀,别冻着了」。两个孩子对自家姑姑向来恭敬,整理端整后就双双下了床站好,认认真真地给姑姑请早。明镜便笑,夸赞他们明理懂事;说外间摆好了早饭,大伯给买得了小笼包子豆腐脑,又有墩儿饽饽并山楂糕,都是小孩子爱吃的,快随了她去吃。两个孩子玩了一早上,早就饿了,便一叠声叫唤着跑到外间去。明镜回头,见阿诚正躬身理着床铺,便道:「阿诚啊,不要弄了,先吃早饭呀,过会儿凉了都不香了——都不叫我省心」阿诚彼时正拍打枕头,听闻这话便起身往门口看去,明镜已经掀了帘子出去了。

 北平早点多用香油调味,香油又谓芝麻油,有醇和香气,点在菜里便可提香。明家祖籍苏州,素来嗜甜,便对这样醇和厚味一则以新奇,一则以小惧。然而北平大雪如鹅毛,这样味厚的早点却可让人在寒冷中品出些厚重的踏实感,吃下去是格外暖人的。滚热的豆腐脑轻轻软软,卧在蓝边瓷碗里,上面浇些杂卤,又缀一撮切得细碎的香菜。这是明家小儿明懋恭的最爱;小笼包是开水烫面,内里窝一团肉馅,馅子里又有碧葱,外皮薄而韧,很有嚼头。此物幼薇最喜食。大姐明镜疼爱两个孩子,只来了北平三日便探听清楚了他们的喜好,一大早就遣明楼去街上悉数买来。现下人都坐好,只等开饭,却不见孩子的母亲上桌。明镜就遣明台去叫,明台刚起身,便得见堂屋的帘子开了半面,曼丽端了托盘进来,只说还是怕大姐吃不惯北平食物,便团了一碗汤圆给她,明镜心中赞她懂事,笑着夸她知道疼人。明台素来孩子气,便赌气说只得一碗,自己也想吃。曼丽娇俏,把汤圆放在明镜跟前,回身对着明台只是笑。她生得白净,额角圆润润的,下巴却尖细;发间又挑出一个细长的花尖,眉轻而弯,眼睛却大,眼梢微微扬着,兼有清秀与英气。这样一个笑,明台便没有办法。明楼见明台没了脾气,就悄悄与阿诚咬耳朵,只说明家小少爷终是有人能治得了了。明台知他两个哥哥在背地里念叨他,便恨恨瞪过去。懋恭饿了,就悄悄伸手拽明镜的袖子,又给幼薇递眼色。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了姑姑的衣裳,只眼巴巴的瞧着桌上热腾腾的早点。明镜便叫明台快些坐下,孩子们都饿了的。

 吃了早点,便要收拾家里。这是他们合家在北平过的第一个冬天,一切都新奇,都热闹。明台自抗战时起便在北平工作,对北平各处早已熟悉了。明楼与阿诚虽常来此处开会,却因为公务缠身而甚少到各处闲逛。明家大姐虽也时常要来北平,但因也是为了公事,对当地风物便也无甚了解。今年入冬早,再加之北地本就比上海冷些,故而让人觉得已是隆冬。他们一家,于抗战时四散分离,眼下终得聚在一处。长姐明镜心中实在是欢喜的不得了;加之又见了两个灵巧机敏的孩子,与俏式利落的弟媳,她便觉得自己终可安心了。早年间所掉的眼泪,现在终于有了归处,被苦涩泡着的心也慢慢暖回来了。明台的两个孩子,懋恭六岁,幼薇四岁,正是惹人疼爱的年纪。一叠声的唤着姑姑,让明镜简直不知道拿什么来送给他们才好。实际不止明镜如此,明楼与明诚亦是如此。忠君报国,一腔热血交给了国家,两个人都是无怨无悔的。虽然无怨无悔,却也有肉做的心,凡胎的心,见了两个柔弱的孩子,平日里虚与委蛇,操枪布阵的男人便攸的柔软下来。只知道拉着大的抱着小的,放在身上一通轻声慢哄。明镜舍不得离了他们,就交待今冬要在北平多住些日子,叨扰明台一家。明楼与阿诚恰巧要在北平出差,便也顺势留下。家中热闹,人气也旺。但人都来得匆忙,有些常物便没有的用。再加上要预备过年,家中却尚没有置办年货的;明镜与曼丽仔细商讨了,写了单子出来,明楼便领命去街上置办东西。他素来花钱大方,悉样物件只管挑最好的。午间他回来,手里满满提了不少东西。阿诚与曼丽便忙忙地接下,却又看进来个小贩,扛着满插糖葫芦的草把,只说是明楼买下的。这边阿诚赶忙结了账,顺势接过那人手里的草把子来。上面满满插了竟有四五十串糖葫芦。山楂大而圆,裹着一层微黄的糖壳,红得剔透,倒也好看。懋恭与幼薇彼时正在屋里和明镜说话,听见有糖葫芦便快快跑出来。阿诚站在雪里,午间日光淡淡,自半空落下温和柔软的光辉;酡红的糖葫芦倒像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大雪映着,颇有瑞雪丰年的热闹与红火。懋恭看得愣了,站在门口像是定住;幼薇到镇定些,只跑过去扯了阿诚的衣角:「阿诚伯伯,您怎么抢了这许多糖葫芦回来呀?」

 那许多的糖葫芦,拿下来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串,下剩的就还插在草把上。然而草把却没处立,阿诚便拿了铁锹,在院里土地上掘个细而深的坑,埋了半截的木棍,草把这才勉强立住。他心下冒着火,平白干了力气活不说,这许多的糖葫芦白白花了多少钱;两个孩子也不是省心的,吃完一串,跑出来还要。阿诚便说山楂吃多了要反酸,懋恭与幼薇不听这些,只跳着围住他,一定要再吃一串才罢。左哄右哄,小孩子还是妥协了:两人合吃一串,一人四个。懋恭顽皮,定了要吃前四个——糖葫芦素来是先开始的大,越往后串就越小,这样做得了也好看——然而幼薇也懂这个道理,便不肯让。好不容易妥协的小孩子又因为谁吃大的谁吃小的而斗起气来。明楼站在廊檐下面,乐得负手而立。曼丽与明台在灶间忙着午饭,笃笃切菜的声音里有清气飘来。最后是里间听戏的明镜出来,先是数落一顿明楼,又哄兄妹二人。商定了两个孩子去挑两串大的,前四个都给他们吃。阿诚便拿了两串下来递到大姐手里,又问:「那下剩的八个呢?」明镜先瞪明楼一眼,又看阿诚,只撂下一句:「你们二人给吃了!」便领着小孩子回屋去了。

 天是真冷,虽然也有太阳,但不足以御寒。明楼给自己房里的一应器物整理完,又去阿诚屋里整整。而后便去水盆洗手。天气颇寒,水也凉得刺骨,指缝间细细密密地疼,凉气钻进骨头去了。幼薇见大伯洗手,便早早拿了沤子等在一旁。明楼擦干净手,她就递上去。沤子是干净的蜜黄颜色,有柑橘的香气,便可知这是明台自国外买来的佳品。明楼伸出手指挖了一点,两手交叠着抹开。而后便抱起幼薇来了。幼薇胆小,甫一被抱起就紧紧攀住大伯的衣领,生怕掉下去。明楼便起玩心,紧紧抱着她,却上下荡起手臂来,小孩子一面惊措一面却也高兴,咯咯的笑个不停;懋恭也赶忙跑来,伸出两手也要大伯给举高高玩。家里有了小孩子,总归是热闹、快乐的。明楼就一手抱了一个,往院中去了。冬日院中无物可看,举目四望也不过是干枯而荒凉的土地。明楼便和懋恭说,等来年开了春,要给他在院子里做个木马骑着玩;又与幼薇说,天气暖和了要给她扎个秋千。三人在院子里谈笑,深秋没有落净的枯叶此刻簌簌的掉下来了,落在雪地上,很温柔的沉下去,雪上只剩下一小片黄薄的尖。阿诚蹲在廊檐下扇着炭盆,腾起一柱轻慢的烟,飘飘忽忽的,化在空气里了。明台从灶间出来,端着火锅,也拿起一把小扇扇着。廊檐下便有空气燃烧时候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彼时幼薇穿一双红色小羊皮靴,踩在雪地上,倒真有戏文所说「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一般的娇俏和风流了。

 ==(完)==

北京今天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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