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清光长送人归去

第二章

阿香嫁了人没有几日,阿诚便辞退了那位烧饭洒扫的仆妪。并不为其他,只因家中没有旁人,钥匙给了一个生人总归是不放心的。内战一直在打,表面上的祥和掩不住内里的暗流汹涌。明楼赴任之前曾与阿诚长谈,叮嘱他事事谨慎,千万,千万。上海虽距南京百余里,像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然而有暗潮连接着两地。南京是首邑,上海是经济命脉,国民政府有意把这二人分立两边。明楼去了南京,依旧管控经济,实则还是阿诚的上司。阿诚有了经济问题要汇报,便按程序写公文呈交上去。明楼收到了便批复。只是这样分立两地,许多呈交上的文件便要经过层层递审,偶尔也会掺了水分。幸而明楼与阿诚之间默契非常,且无罅隙,掺了水的公文或报表,他是一眼就得看出的。这样的熟稔在抗战时便是两人在上海立足的根本,现下内战,这种默契更是让二人成了生死之交。他们自战争伊始,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就太多,周旋各方和八面玲珑已经是撕不掉的面具。二人于那样乱世中偶尔还会彼此凑趣打诨,艰难度日。而眼下虽然分开,却也是各自背负着任务在悄悄活动,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的。

 阿诚自明楼赴任,便把原本藏在明楼房中的电台转移到了自己房里。这样做于明楼是种保护。他时常能记起一九四零年的冬天,自己的莽撞与自负险些害得大哥暴露。给当时就任特高课课长的南田洋子打电话,阿诚是鼓了十二分的勇气的。虽然他也每日在三方周旋,但好歹从容;然而那一晚,他的余裕与潇洒在南田洋子步步紧逼之下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想,假如南田并不信任他,他也干脆不要演下去了,出门跟特高课的人走便是。他的自责与仓皇并非没有缘由,上海地下党,军统上海站,这样两个庞大的机关,命脉都在大哥手里。假若大哥暴露了,两个机关损兵折将,能不能继续在上海潜伏还是未知。故而他很惊慌,很担心自己一心救国却最终祸国。他这样心思在事成之后也没有丝毫减免,反而愈加的重了。及至后来明台去北平潜伏,明楼去南京就任,他也没有稍稍松过一口气。送明楼上了火车,说些道别的话后,阿诚连夜把电台转移到了自己房中。他总是怕,现下的国民政府人人自危,眼线比比皆是;他怕万一自己又莽撞了,露出什么马脚,要引得保密局的人过来抄家,若是抄到大哥房里就要发现电台。故而他要转移——就算是真的抄了,这次横竖就说自己在单打独斗的潜伏,与他人无关。明楼离得远,火再大也烧不过去。阿诚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房子里,晚间归家就长久地坐在客厅中,一方面是委实辛苦需要休息,一方面则是因为家中没有人气,不论去哪里都是形单影只,久而久之他便哪里也懒得去,只消在沙发上坐坐便好。以前阿香还在,出来进去的忙活,帮他煮份宵夜。时钟敲过十二下,阿香就悄悄过来提醒他早些休息。然而现在阿香也走了。阿诚便能一下在沙发上坐整整一夜。时间像电灯里发散出来的光晕,缠缠绕绕的;微尘在这样缠绕的光晕里飞舞,明诚的呼吸常常吹散那些细小的浮尘,这一个家中只有这么一点动静,实在是很寂寞。夜里太安静,阿诚便要起身去烧壶开水;坐在客厅里,隐隐能听得灶上开水笃笃沸腾的声响,似乎不那么寂寞了。有时候他坐得太久,人坐得糊涂过去,水烧开的声音就被放得很大,然后他就在恍惚中静静等着,等那一声「阿诚呀,水烧好了,来给姐姐泡壶猴魁喝一喝」的呼唤。他自小就是很会泡茶的,他的大姐也是很爱喝他泡出来得茶的。

 这样等来等去,却终究是没有等到大姐的呼唤,只等来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早晨。早晨一到,阿诚就是明司长了。他就着一点晨光去房里换身衣服,又去厨房把烧到后半夜的水壶从灶上拿下来。铝制的水壶老是半夜半夜的烧,底边早已烧得乌黑。家里没有下人,便也没人想过要用肥皂粉把它刷刷干净。明司长换了衣服,用水壶里的凉水洗脸,而后便把水泼到厨房外面的空地上去。以往这个时候,空地上总摆满各样新鲜菜蔬与鲜肉活鱼,供家里一日之食。现在也是空了。阿香嫁人已有两年,几日前明司长在街上见到她——那日他下班早些,便叫司机先走,他要自己散步回家的——走到小街,便远远看见阿香在买青团。先前总是麻花辫子花布衫子的小姑娘,现下把头发绾了个髻,乌黑水滑的,发间紧紧插一支银簪;身上也换了淡青旗袍,配藕荷色的线衫。通身打扮倒像是个小少奶奶的样子了。阿香嫁去的那户人家很是殷实,家中有两间铺子,又说过几年还要再扩扩,再开个铺子。阿诚站得很远,看见阿香后便摸摸口袋,有些零钱,他便往青团摊子走。然而还有十余步,便看见有人招手唤阿香过去。他就停住,看着故人自眼前忙忙地走远。青团一面蒸一面卖,团团子的老板看这位通身气派的先生站在自己摊子前,便招招手,只说下一锅马上就得了,趁着热吃是很香的。阿诚本不想买,然而人家已经那样招呼了,他便只好往前走几步,到摊子前头等。青团是春天才有的食物,用乡间随处可见的艾蒿滤汁,揉进糯米粉里,再团馅蒸食。这边阿诚还在等,那边的老板已经快手快脚的又团出二三十个青团子来,他伸手揭了蒸笼的竹盖子,一大团蒸汽飘出来,如雨后的烟云一般;又裹着清远的香气。阿诚抬头看看,那团烟云飘飘摇摇,散开在小街的青灰石瓦上。他看着那样一团烟云,心中不知怎么想起先前读的诗,诗云「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他便想,眼下的情景,与这样一句诗词,倒真是十分的契合了。


==未完待续==

等大哥出现了,也许就有人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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