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清光长送人归去

第五章

文秋萍站在明楼的书桌前,身后房门一动,她便转过身,看书房的主人把走廊里暗黄而悠长的灯光关在门外。

 明楼在门口站定,他与文秋萍有约莫七步的距离。文秋萍看了他一眼,转身坐在沙发上,明楼这才走到书桌前。他整理了一下桌面杂乱的文件,继而坐定,搓了两把脸说道:「电文?」

「设法返沪,猎兔杀狐」

 明楼听闻之后便点头。所谓猎兔与杀狐,是新近南方指挥部指定的经济干扰计划。国府早已剜肉补疮,四处都是亏漏,无论如何都不能收支平衡了的。虽有美国方面的援助,却也要事事看人家脸色,况且人家嘴上说着援助,实际也暗地里克扣财政;连年战乱本来就穷,加之这样克扣竟是一日比一日捉襟见肘起来。无辜的是民众,原本就因战争而匮乏的物资眼下更是匮乏到了极点。报纸上虽然整日写「禁止哄抬物价」,但真正掌控物资的人却个个坐地涨价,今日还可用配给券买到的粮食,明日就需配给券外加半两金子。民生之艰,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度过。现下南京一日一家五口开饭,没有百多块撑不下来。文秋萍在南京的旧交曾来家里借过两次白糖——她家里孩子病着,有了白糖便可送几口药下去。

 明楼在心里思索了一番,忽而想起些什么,便又翻翻前几日阿诚呈递的报告。这份报告里有几处错误,明楼以为阿诚忙糊涂了,还给仔细改正过来。现在他才明白,这是阿诚故意放出的错误,意在「请」明楼回去指导工作;设法返沪,他还在犯难,阿诚却已经准备好了回去的说辞。明楼翻开报告,把那几张改正过错误的公文拿出来,又取钢笔,照着阿诚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文秋萍见他一言不发,嘴角却噙笑,便知道他是有了主意了。她与明楼是组织安排结婚的夫妇,两人却总也配合不出搭档的气氛,和明楼也一直有些隔阂,只是这些隔阂不足以影响工作罢了。她抬眼看看座钟,知道是不早了,便悄悄开门出去。明楼抄写完了公文,又细细思量了一遍,斟酌数目;明诚把路铺下了,他就要仔细稳妥地走。数目明细上,既要显出威胁,又不能写得太过以免南京对明司长加以重罚。座钟慢慢敲了十二下,明楼便把公文重新整理好。他一早还要开会,又要去应付几个美元调配办公室的洋人,现下需要养精蓄锐了。关了书桌的台灯,他摸着黑走到书房的床边。四周暗下来,心里就静了,他也就不想着开灯,而是在黑暗中窸窣的换睡衣。文秋萍住隔壁的房间,与明楼一墙之隔。她也是组织安排潜伏于南京的共党人员,只是个性有些忧郁,沉静温柔的脸上,总有淡淡的愁绪。

 先前的文秋萍,明楼知道的不多,不过是写得寥寥的一份履历。她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加入过当时北平的抗日锄奸团,在刺杀汉奸与华北地区的日军将领中立功,一度受到过军统的嘉奖。而后又于一九四四年入党,奉命潜伏于北平,一方面收集情报抗战,一方面则是缓慢渗透于军统内部,策反过两名军统北平站的特工。而至于她的其他经历,履历上只说已婚,夫亡。明楼不好过问,也不知道如何过问。文秋萍嫁与他的时候,已经有了二月余的身孕,只说不需费力张罗,能造出结婚的声势就可以了。明楼便只邀了明家几位长辈和自家大姐来南京吃婚酒,又请南京政府的几个同僚吃了饭,这件事便草草带过。后来孩子出生,明楼虽是名义上的父亲,但极为尊重文秋萍,孩子们的名字便是文秋萍取的。双胞兄妹,哥哥念衷,妹妹念侬。明楼知道这是文秋萍心中久存的憾事,即便文秋萍是个极为温和的母亲和妻子,但她也难以在明楼面前与他有任何亲近。她心中的憾事,是隐在深潭中的碎石,成砂成砾,深潭有多静,她的心就有多静。

 然而明楼对两个孩子很疼爱,毕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文秋萍虽然不需要他照料,但毕竟是朝夕相处,有举手之劳的地方明楼也帮衬不少。孩子们和他也亲近,时常喜欢找明楼玩。后来阿诚至南京出差,暂居明楼家,两个孩子更是有了玩伴。一左一右扯着叔叔不撒手,阿诚也是玩心甚大的人,长长的手臂权作秋千,悠悠荡起,惹得小孩子笑个不住。阿诚是从小就十分渴望家庭的人,对这样两个柔弱的小孩子百般的疼宠。甚至连文秋萍也在阿诚暂居的那些日子露出了笑容。明楼曾经觉得,假如有朝一日阿诚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十分温和的父亲。明楼的父亲虽不刻板,却也有大家长一般的严厉与守旧,他自小接受的便是严肃的世家教育。然而阿诚不同,他善良,对万事万物都有十足的耐心;像英挺在秋阳中的松树,虽然锋针尖锐,周身却被温暖与明快包裹。如若他成为一位父亲,那一定是用温柔与耐心来庇护幼子的父亲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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