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长送人归去
第六章
阿诚是下午的时候接到明楼返沪的通知，以及自己的申斥函的。申斥函上把明司长骂个一文不值，直指他在其位而未谋其政。国民政府里又有素来看不惯明司长为人的，还有与他曾有罅隙的，趁着这次申斥便齐齐地冒了出来，只说明司长未免为人猖狂了些，时常带人夜查码头，或插手巡警司的事务；若不是看在同僚一场的面子上，许多人是不会依他的。明司长在海关也时常彻查，我们到不知海关是姓了明的，国府还姓蒋呢，海关到是独了出来，明司长遮天盖日，上海已是他做主了。隔着薄薄一纸公函，明诚就可嗅出那些老禄蠹们酸腐的臭气。然而这样申斥与罅隙于他来说其实是安全的，他并不是个清正廉洁的人，至少在两届政府中不是。他是新政府汉奸头子手底下的狗，是国民政府上海经济司里白眼狼。抗战之后，他的处境也不比汉奸们强多少。虽然南京发了公告与嘉奖，说明诚乃上海站的有功之人，然而不少人心里，明诚与明楼不过是两边倒的人物——战时大家都蒙着双眼，饶是你做再多，也总有看不见的。落井下石与乘人之危者不胜枚举。阿诚的处境相较于明楼还要更为艰难一些，只因他住了明家这所大宅。不光是国府有人闲言碎语，就连自家一些远房都要说，明诚一个下人的孩子，竟赖在大宅里不走，当自己是正主子了。彼时这样话传入明镜耳朵里，明家大姐便要出来掴那些人的嘴——我们阿诚不住，难不成要你来住？
这些官场的事情多说了也是无趣，阿诚向来不去管别人如何看他。他自小是很吃过一些苦的，外人看他光鲜只是后来，再小一些的阿诚怕也只有明楼与明镜才见过。幼年冬日里他时常汲水泼地，小巷幽深，家家用水都要靠手提。那时候的他就很能干活了。他个子小，汲满一缸的水要来回走十数趟，一趟只得半桶——因着人小桶高，他即便拎走时是一满桶的水，等到了自家门口也泼洒得只剩一半了。这十数趟并不是可以无限的走下去，走得慢了便有人嫌他磨蹭，就要挨打。然而这样挨打也只是一日中的一点缘由，他总有许多别样的由头来挨揍。幼时的他总是饥饿而畏缩，且不提他是个穷人家常年挨揍的孩子。那时候的阿诚一日所食甚至还不如弄堂里别人家养的鸡吃得多。鸡于他似乎都是种猛禽，他汲水去，那几只鸡就上下翻飞的啄他，故而他的脸与手，时常有药片那样大的血窟窿。然而他身上的伤远不止这些，久而久之的竟然也没人说得出他身上的伤，到底是自己碰的，还是别人打的，或是那些鸡鹅啄的了。
有了这样难堪的幼年，现在的阿诚对很多事情很是不惧。他是时常想着赴死的人，为家，为国。他不是罗曼蒂克的少年，更不是用生死来界定激情的诗人。他曾经也有一个故交，曾说战时每天都在死人，人都是可以死的。那句话是故交与明楼说的，然而阿诚却记在了心里，经年揉搓出了不同的意味。他总归是知道战时要死人，人不该总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该到了那样时候，你只消说「生死有命」便罢了。他总是这样想，故而很豁达，故而他的希望与绝望比任何人都要分明，他能为了希望而绝望，也能在绝望里鞭策自己看见希望。
明楼的火车是晚间九点到的上海，他回这里也是颇费了一番口舌。国府自然是不想他回去，也是怕他和阿诚又搭在一起，不好控制。明楼坦然得很，只说自己上海长大，先是入蓝衣社，后又去军统，年岁不小，几乎大半生都给了国府，现下国府却处处防他；他家阿诚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抗战的时候兄弟两个一齐出力报效国家，现下竟然也要防着阿诚。如此种种，难免让人寒心。国府听他这样说，心里便也有了犹豫。游移不定的时候上海那边传了消息，只说经济连日漏洞，怕是要崩盘了。明楼轻轻松松，只对着那不放行的官员负手，我不回去也没什么，国府不信我亦可，我就安心在南京调控着，出了问题只说是你们不让走。说到这里他又着急，上海经济都要崩盘了，委座过问起来都不好交待，诸位也插手了些上海的生意——人之常情——我去救救诸位的那点小买卖，大家合着一起渡难关。国府要员们半数军人出身，对经济也没什么概念，听他这样说便只好放行，批了条子，给了车票。明楼就拖家带口的回了上海去了。
他与文秋萍甫一下车，就看见阿诚站在月台上等。初春有风，其实还是很冷的。阿诚见到他们就快步迎上来。彼时文秋萍拉着哥哥，明楼抱着妹妹——妹妹在他身上已经睡熟了。阿诚看孩子睡得沉，唯恐她着凉，便脱了外套搭在孩子身上。哥哥挣了文秋萍的手，扯着阿诚的衣角耍赖，说自己累了，妈妈却不肯抱他。阿诚就又抱起他来，还要提行李。文秋萍觉得很是不好意思，就伸手要接过儿子，然而阿诚只笑说不妨事，这点体力还是有的。一行人便往自家汽车走。阿诚开着车，偶尔侧目看看明楼，又从后视镜看大嫂与两个小孩子，心下觉得十分欣喜。他有些兴奋，眼睛里闪出快乐的光辉。明宅空得太久，终于要有些人气。他甚至想去苏州接回大姐，再顺路载着阿香回家，这一家子总归是团聚了，还有了两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明楼用余光看阿诚那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开心。春天的晚上总有淡淡的烟火气，那是郊外的农人在烧灰做肥，烟火气远远飘进城里，更像是个人间了。明楼偏头往窗外望望，觉得这样的夜晚，的确是令人沉醉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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