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清光長送人歸去

第七章

 

进了家,阿诚便忙碌着要去放东西。晚间九点的火车,开车回家虽是紧赶慢赶,却也已近十点。明楼在火车上吃了饭,倒是不饿。两个孩子因没有胃口,只在车上睡觉,到了家就要加顿晚餐,以免夜里肚子饿。孩子都小,加餐也不过就是喝顿牛奶,再吃两三块饼干也就饱了。文秋萍便进了厨房要去热奶。然而冰锅冷灶,奶箱已是空了许久的了。明楼便脸上略含愠色,只说人虽凑不齐,却曾嘱咐过阿诚牛奶要每日必喝,何故两年未见,现下连牛奶都不肯定了。阿诚就笑笑,避而不谈,只抱歉于耽误了孩子们吃牛奶,眼下又晚,出去买也买不到了。文秋萍忙摆手叫他不用张罗,只说熬软烂的稀饭加些白糖也是孩子们爱吃的,她径自去熬稀饭,阿诚收拾好了就一同帮忙。稀饭熬得,他坐在饭桌旁,一勺一勺把稀饭舀进小碗,又拿了小扇轻扇,好让它快些凉了能喂给孩子们吃。明楼照旧是住楼下,文秋萍带两个孩子住在楼上。待孩子们吃饱了稀饭,让妈妈领去洗澡的时候,他想起了些什么,忽然羞赧起来,便悄悄搬了被子下楼。

彼时明楼自书房出来,正碰上阿诚搬了被子又运枕头,心下纳罕,便叫住他,只问搬这些做什么。阿诚撂下被褥在沙发上,有些不好意思,便挠挠头发:

「我住楼上,文小姐也住楼上,多少有些不方便。我正要搬了东西去小屋住」

明楼听完就说他胡闹。阿诚所说「小屋」实则是明家给下人住的佣人房。那处原先是给阿香住,后来她嫁了人,也就空荡下来。虽然明家不肯亏待家仆,然而两年未曾住人,其内也早已一层浮灰;兼以又冷,冬日阳光苦短,下人房朝西,只得每日两三小时的日照,如此苦寒是住不得的。明宅二楼通共五个房间,大姐明镜的卧房不能居住,其后便是小祠堂、书房、明台卧房和阿诚的。明台卧室朝南,与大姐的相连,每日日照极足,入夜了房间里也是暖的。阿诚就早早收拾出来给了两个孩子并他们母亲住。而阿诚卧房则在东面,与明台卧房之间隔了拐角,外面看不妨事,但房与房之间实际仅有一墙之隔,的确也是多有不便。明楼在南京,与秋萍分住楼上楼下,两个孩子也住楼上,四人素来相安无事。不曾想到了上海,他照旧住楼下,却忽略了阿诚。秋萍带两个孩子洗完了澡,正追着他们二人擦头发。她亦是书香之家出来的小姐,见楼下阿诚把被褥撂在沙发上,心下便明白几分,她不好多说,只捉了两个孩子速速进房间了。明楼看文秋萍轻轻关门,心中便有了主意,叫阿诚今晚先与自己在书房凑合,明日闲时把二楼书房收拾了——反正自明台走后,那间书房也是没有人用——整理出来给阿诚住。

明楼这边一说晚间在书房凑合,阿诚心中便不好意思起来。他睡相到不差,只是大哥明楼素有神经衰弱的病症,晚间有些小动静他就要醒。虽然凑合一晚,可若半夜翻身,行军床吱吱呀呀,他难免也要被吵醒。明楼夜间总睡不沉,吵醒之后再难入睡,一夜其实仅有三四个小时酣眠,其余时候总是合着眼假寐。阿诚想到这层,便不肯一同凑合,还是执意要睡下房。明楼见劝他不动,就径自搬了沙发上的寝具,又去杂物间挪了行军床,于自己屋里搭上。

时近午夜,俱是静谧下来。明楼换了睡衣,阿诚坐在外间行军床上读文件,时不时要批改两笔。明楼也不吵他,只管自己坐在床上读希腊文学史。希腊人名冗长且拗口。明楼起先也不爱读,总觉得不如读工业革命这样近代书籍来得痛快。还是后来去了法国,要修古代文学概要,才不得不读这样晦涩文字。年轻时候不爱读的东西,上了年纪到也看得进去了。人名依旧有些烦人,但内容却能令人渐入佳境。他读得入迷,便小声念出来,喉间是很轻的嗡鸣。絮絮轻语,于静夜中平添了一种低沉与温厚。阿诚偶尔从工作中暂歇,便听得里间大哥小声读书,他听了一会,知道大哥是在念希腊文学,他便要笑。进而也要对年轻年老感慨一番。他如今也已不年轻,也是往四十岁去的人了。早间照镜子,得见鬓角生了白发几根。他而今抽烟也抽得凶起来,年轻的时候抽烟为打发时间,现在抽烟到为了醒神了。他就想起昔年一位故交,两撇小胡子挂在唇上,总是要叼着烟。那时阿诚年轻,很是看不上对方整天吞云吐雾,故交便笑说只等阿诚到了他这个岁数,就知道抽烟的好来。后来他也没有活过四五年,早早死了;因着昔年的交情,阿诚去敛了他的尸首,又于郊外点了个墓穴把人葬了。几年前他偶然得闲,也曾去郊外给那人扫过墓,只见坟草芊绵,已经长起多高了。

这边阿诚批完了文件,抬手看表,已是深夜。他就轻手轻脚自床上下来。一抬头却见明楼还没睡,仍捧着词典那样厚的书正看得入境。阿诚轻轻整理,不免想起少年时大哥哄着明台与自己睡觉。彼时他与明台一个十二一个九岁,正是讨人嫌的年纪。大姐出差,哄孩子入睡就落在明楼身上。其实两人也不用哄,只是若不看着他们睡觉,两个孩子悄悄凑在一处常要玩到半夜,耽误明早上学。明楼就把他们都带在楼下,三人共睡一张大床。他总要念书哄他们,却从不念故事杂文,只读史记。古文冗繁,念出来倒像是读经,阿诚便与明台昏昏欲睡。念上十分钟,三人就都要困,明楼便盖了大被灭了台灯,一夜香梦沉酣。现下阿诚竟在心中生出儿时那般的倦意,仿佛又是小时候,大哥没变,自己没变,明台亦没有变;兄弟三人,其实还是在一处的。他打个哈欠,却见明楼抬起了头。

「阿诚,几点了?」

「十二点半了」

「我也该睡了」

「大哥晚安」

「晚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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