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关于冷酷仙境中不常见的远山含黛与杀戮轮回中常见的形而上学

 第十五章 【我想带你看电影】

 

许一霖唱得高兴,杜见锋也就慢悠悠的闭了眼。他很少这么放松。在外人看来,杜见锋对什么都不满意,无论是围剿土匪还是打日本人,他永远板着脸,没有笑容。这源于杜见锋对世界恶意的抵抗;他是穷人出身,父辈是长工,给人卖了一辈子的力气,到死前那刻还在干活。是地主杀了他父亲,于是他跳起来杀了地主。这种一报还一报的个性让他没办法对那些不在规章之内的太平拳妥协。譬如军备,譬如战略;杜见锋次次去军部开会都要窝一肚子的火。他在阵前,敌情和地形数他心里最有数,可惜到了军部的作战室,即便是旅座也要礼让别人三分,听那些「老杂碎」——实际是上峰——的作战计划。老杂碎们主张侦查,主张像德国人一样闪电战。可笑至极,先不说闪电战耗费的人力和物资,隔着江水,再大的闪电在渡江的时候也成了活靶子,人都打成了筛子,莫说奇袭,能撑着口气到对岸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老杂碎们就又提出侦察术,先派三百来人,五十人一队,组织一场大型侦察。杜见锋坐在会议桌上,恨不能掏枪打豁了提出这个战术的那位上峰的嘴巴;人命不当人命,当成是蚂蚁,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死在乱棍之下的爹。故而他不平,愤怒,他总觉得假如那些脑满肠肥的上峰把人命当回事,是不是就死不了那许多人。从这个念头上他又要衍生出别的想法,假使发动战争的外国佬,鬼子头,能把人命看得重些,是不是现在也根本就打不起来。

他平常是绝不会想这些东西,但今天他却想个没完。他半睁着眼看还在高歌的许一霖,觉得他真好看。这不是说他把许一霖当成了个卖脸卖笑的戏子,他只觉得许一霖和别人完完全全的不一样。具体什么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他不会那些莺莺燕燕,也不会那些罗曼蒂克;他看许一霖好看,是哪里都好看,眼睛就该是那么清澈,鼻子就该是那么英挺,嘴唇就该是那么薄软;甚至许一霖抽烟的时候也好看,端枪的时候也好看,睡觉的时候更好看。杜见锋觉得自己着了魔,飘忽了小三十年的心有了归处。他没跟女人有过瓜葛,即便他也想,但就是受不了个涂脂抹粉,烟花柳巷的女人在自己身上化成一团棉花。他也跟着别人逛过窑子,招过暗娼,但他没敢越界。那些穿着绸衫捏着绣帕的女人,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眉毛弯得像壕沟,嘴红得像刚吃了人,扭腰拧胯的往男人身上凑。一坐上来,一股直窜卤门的香味,让人脑袋发晕。杜见锋自诩战场英才,却从应付不来这种女人,也看不得那些弟兄们找乐子的时候玩什么观音滴水。他在别人找乐子的时候老是偷偷溜走,在街上看着别人下馄饨饺子,也不愿意身上趴个女人。

 

许一霖唱完了一首,长长舒气。这是他在家听姨娘屋里的留声机放的,调子悠扬,又带着西洋味,听了几次就上口能唱。许一霖唱完了歌,想起来杜见锋去过「大戏院」,就拿脚踢他:

『杜见锋,你去上海看的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

「老子哪知道,都是洋人」

『电影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个机器,老子也不知道叫啥,哗啦哗啦的转,他那边转着,眼前头就出了人影,会动会说话,就是光说洋文,听不懂」

『那总有能听懂的』

「穿着洋服的少爷小姐就能听懂」杜见锋坐直了身子,凑近许一霖:「有时候他们就一通笑,老子以为谁出了洋相,就四周看看,结果人家都是盯着那些洋人笑,你说他们笑什么呢?」

『我哪知道』

「老子也不知道,老子就去过这么一次大戏院。还是跟人传东西,那人留着小胡子,眼睛瞪得老大,把要传的胶卷偷偷塞进一桶爆米花里,然后递给我。老子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老子藏好了东西就把爆米花都吃完了」杜见锋一脸炫耀。

『爆米花什么味的?』

「甜的」杜见锋凑得更近,拿脑袋撞了撞许一霖的额角:「老子答应你,仗打完了肯定带你去尝尝」

许一霖听完了就笑,就好像自己真的坐在大戏院看洋片子吃爆米花,洋文现学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别人哄堂大笑的时候自己也跟着笑,千万别学杜见锋,左顾右盼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听不懂。

 

山路迢迢,夕阳艳艳。杜见锋没想过原来回程的路这么漫长安稳,他以前都是自己开车回来,陈黏米慢性子,非要走大路,杜见锋不听他的,自己开车往山林野草里扎,省时。可惜山路比大路还要崎岖,陈副官一路上只顾着把身子探出去干呕。杜见锋就笑他经不起风浪。今天不一样,有许一霖在,杜见锋巴不得陈黏米开得再稳当些,再慢些,好不辜负这夕阳衔山的风景和说说笑笑的谈天。他们正走着,听得一阵山风呼啸。

许一霖脸上笑容还没散去,就被身边的人扑在座位上。

「旅座!炮击!日军的炮击!」

「老子知道!」

杜见锋一面从座位上抬头一面紧紧把许一霖搂在怀里,日军的炮击近日越发密集,以前舍不得放的重炮现在也时不时轰上几个。他顺着刚才炸过去的尾烟辨别炮弹落点,陈黏米猛踩油门,现在必须争分夺秒的回前线,他车上坐着的是201旅全军的中心。

「隐蔽!」杜见锋眼尖,眼看着对面的密林里一阵火光,炮出膛了,对面肯定是看见这辆车才炸过来的。他坐在后座,恨不能马上揪着陈黏米改道。但来不及。他已经感到了炮弹冲面而来的强风和灼人热浪。杜见锋咬着牙,带着许一霖跳了车,眼看着前面的公路在眼睛里变了形。他带着人在地上滚了几滚,炸起来的时候砂土碎石腾空而起,砸得人全身剧痛。他们滚进了个灌木丛,许一霖的后背结结实实的撞上了树,两人这才停下。公路上浓烟滚滚,轰炸尚未停止。许一霖嗓子里腥甜,啐出来一口血痰,杜见锋吓了一跳,赶忙扶起他要看伤势。许一霖急忙摆摆手:『我这是震了后心,没事没事』

杜见锋看他一眼,松开了手自己站起来,公路炸烂了,烟尘未散,土石崩的到处都是,几棵山坡上斜着的老树也从中间炸断,树冠连着半截树干滚在路上。杜见锋狠狠咬着牙,拳头握得死紧。许一霖喘了一阵也站起来,他被眼前废墟般的山路吓傻了,夕阳还在山口上荡着。

『杜见锋』许一霖叫了一声,伸手碰到了杜见锋捏得紧紧的拳头,被叫了名字的人这才回过神,松开攥的发疼的手,握住了许一霖的。

「陈黏米没了」杜见锋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许一霖往一处走。他刚才在烟尘中就看见了这辆歪着车头停下的军用吉普。两个人走近,车尾被土石砸得面目全非,陈黏米趴在前座,炸碎的方向盘残骸杵进了他的身体,血混合着汽油在地上泼洒出油亮黯黑的一片污迹。

许一霖的腿都在打颤,他第二次经历兄弟的战死,第一次离战死的兄弟这么近。空气里除了呛人的烟尘火药,就是血和泥,和汽油机油混出来的腥臭。

人死了就是一滩肉。

他想起来汪淇通的话,想起他那位记不清楚脸的师傅。许一霖握住了陈黏米垂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手。

「十五分钟」杜见锋抬手看表,突然松开了许一霖,他窜到被炸烂的车尾,撬着已经变形的后座。许一霖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就看杜见锋从后座下面拽出来一把兵铲。

「你把他搬下来,老子去给他挖个坟,十五分钟后撤退!」杜见锋一面飞跑着去了路边一面回头朝着许一霖喊。他在路边环视一圈,找了个没被炸烂、略微平坦的地方开始躬身挖土。他甩了外衣,穿着衬衫,一锹一锹狠命地挖着,土石泥屑飞溅起来,大块的硬土被杜见锋下死手撬起,抛到一边。

许一霖也登上后座,小心地搬起陈黏米。破碎的方向盘插在死人的身上,许一霖极为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与人肉分离。血不会喷溅,因为人早就死了多时,但分开模糊的血肉的时候,仍旧有血液顺着已经碎烂的前胸冒出来,与地上的汇成一滩,张牙舞爪的四散流淌。许一霖眼眶通红,紧紧憋着眼泪,把陈黏米搂在怀里,又放在座椅上,最后把他搬了下来。

杜见锋已经挖好了土坑,不深,却足够埋人。土坑细长,只能搁下一具身子,所幸山野地僻,也无需棺材。许一霖把陈黏米半拖半抱的带到土坑前,和杜见锋合力把人放下去,他折了一根树枝,放在了陈黏米的胸口。

「你这是做啥」

『李清江说举着树枝子能投个好胎』

「你听他瞎说」

『走快点还能赶上吃晚饭』

「陈黏米慢性子,走路也慢吞吞的」

『嗓门也大,老吵我睡觉』

「这下不吵了」

『我巴不得他吵』

两个人拿着死人开了几句玩笑,杜见锋摸摸口袋,掏出了半包香烟。

「整天看老子抽烟,不馋啊?」他蹲下,把烟塞进死人的手里,「拿着抽吧,老子送你一程」

许一霖站在一旁,看着泥土慢慢掩埋了那张脸。他知道,杜见锋的心里,他的心里,又有一张脸消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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