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关于冷酷仙境中不常见的远山含黛与杀戮轮回中常见的形而上学

 第二十三章  【落日衔山紫】

 

太阳升起又渐渐落下去,落日衔山,这不是第一次看见战地的夕阳。

许一霖沉默地叼着烟,没有点火。物资匮乏,后方的老杂碎们还在发着国难财,他的旅座用嘴里省出来的烟卷换回吃的喝的,要节俭。

人们都沉默,人们又都嘈杂。他们攻进了日本人的指挥室,人去屋空,弹药和武器都是破烂,人家不是卸了引线就是拆了闩子,打都打不动。有备而来,却被算计得干干净净,人家就是要在地底下包围你,让你一刀一刀被活剐,空气一点一点在流失,补充兵力只来了一架飞机,剩下的被预留在国军的二防。既然已经播报了这边的状况,旅座都失踪了,没有人再愿意把还活着的人填进来。上峰要求撤退,但没有人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巨大的地下防空洞,分队长带着人做无用的搜救,几十个人,上百条腿,跑在地下隧道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分队,你刚才说打死的自己人是日军?』

「是」

『你怎么知道是日军的?』

「鬼鬼祟祟,看着不对头,我们要查军官证,拿不出来,连句人话也不会说」

「一听就是鬼子呀,舌头咬着说话」

许一霖把烟叼在嘴上,唾液让它湿润,他把烟收进口袋,踢了踢地上被打死的日军。

他们都穿着中国军人的衣服,甚至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把绑腿带的结塞进小腿里侧,他们身上是弹孔,干净利落,一枪毙命。

『那杜见锋呢?』

「失踪」

『还找吗?』许一霖抬起头,他不是个潦倒的人,从来不是,但他眼中现在混沌得如同被千万根沉木压到水下的死人,他的尸液渗出来,流向四肢百骸,一寸一寸侵蚀了完好的皮肤。他像一具会说会动的尸体,用脑袋里最后的机能提出疑问——还找吗?

「上峰有令….」分队长的副官有些犹疑,但还是说了:「撤退」

『还找吗?』

「许副官,你并没有职权要求我的上峰找人」分队长的副官愤慨于许一霖的无视。

『还找吗?』

分队长沉默了一下,抬手看表,天就要黑了,这块阵地不能说没有啃下来,虽然旅座失踪,日军失踪,但这里已经不是前线。

「再找找」

『再找找吧』

许一霖看看身后,空荡荡的墙壁。他靠着墙壁坐下,分队长顾忌着他到底是旅部的副官,还是带人往黑暗中去了。

『再找找吧』

他对着空气笑笑,摸出一块糖。

 

其实寻找也是徒劳的,因为除了被留下打死的那几个日军,巨大的防空洞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日军的踪迹。这种早有准备的撤退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计划泄露,导致日军已经留好后手又占了先机。不能永远在地下搜救,许一霖努力维持着一个副官该有的气势,即便他毫无战功,不能服众,他也要努力拿出一个少将副官的架子,哪怕他在找到杜见锋之后被不服众的人乱枪打死,或者被唾沫淹死,他也要挽救他的旅座于水火。除了杜见锋自己的加强排,几乎没有人再愿意耗费时间在这块诡异的阵前。人命都宝贵,杜见锋最懂得这个道理,他从不在能有机会撤退的时候浪费时间死守。人只要活着,就能有战无不胜的时候,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许一霖在通风口转悠,他身边一个人都不剩,十五分钟前他看见汪淇通的尸体被搬出去和其他人的堆在一起,焚尸要再等等。他拿着望远镜在通风口往外看,这里是一防阵地的中心,日军很狡猾的在这里安了通风口,以便在地下的时候通过仪器就可以俯瞰整个阵地的斜面,尸山在阵地侧翼堆积着。中国军人一堆,日本军人一堆。人们能做到的最大安慰不过就是中国的死人整整齐齐浇上汽油,日本的死人横七竖八浇上汽油。上午空投两次,重炮远程射击一个基准,硝烟都是浓黑。浇了汽油的尸山焚烧起来,和没有散尽的硝烟搅在一起,是血肉黑泥的战场。

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许一霖摸出烟夹在手里,他整理了表情,用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告诉自己杜见锋回来了,他一回身就能把烟卷塞进旅座的嘴里,然后微笑着说,你回来啦。

「许副官,找到了」

分队长拍了拍许一霖的肩膀,对方没回头。

『还活着?』

「还活着」

许一霖几乎是瞬间就转过了身子,他难以压抑自己重逢的欣喜,一把揪住分队长的衣服。

『在哪里?!』

分队长抿紧了嘴。

「侧翼,侧翼火线」

许一霖已经欣喜若狂,他松开分队长的衣领,往侧翼阵地跑。

侧翼,五十米外焚尸的浓烟滚滚,一百米外焦黑的土地寸草不生,许一霖带着加强排和分队长到了侧翼防护的战壕,他们同一时间看见了杜见锋。

和日军。

一个小队的日军站在五百米外的侧翼火线,暴露在硝烟里,他们并没有消失,从来都没有,日军自诩用三个月占领中国,所以他们洋洋得意,尾巴上天。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折磨了一个战俘,再用整整一天的时间高兴地看着中国军人寻找这个战俘。

战俘已经没有价值,他唯一的价值就是帮日军试验了全部的刑具,有的好用,用刑的时候他会溢出隐忍的喉音;有的很不好用,用刑的时候他会对着行刑官笑着啐口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有用的,他们把他钉在用两根长短木头做成的十字架上,再往他的手心打进铁钉。

日军很满意这种对中国军人的震慑,所以他们动用一个小队的兵力来掩护这场示//威。

战俘的伤腿上插着十几把军刺。

战俘被鞭打得破碎成丝成缕的上衣沁透着血。他灰头土脸,像在地下被埋了几年又挖出来的陈尸;他全身除了泥灰就是黯红,让人以为这是穿行在密林中孤独的山鬼。

一个日军朝天开枪,提醒人们这是一场沉默地对峙和表演。

许一霖握着望远镜。

『一个小队,给你五分钟,全歼』

「我让他们撤了」

『你说什么?!』

「上峰让撤退,我让他们撤了」

『不是只有补充兵力撤退了吗?!』

「都是人命,许副官,都是人命」分队长把拳头砸在土石的墙壁上,是他发现的杜见锋,这原本就是给中国军人看的戏,杜见锋被钉在十字架上。分队长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日军的企图。

也许是不满于「观众」的忽视,小队的日军又朝天开了两枪。

他的枪声让战俘混沌的大脑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看见了一个望远镜的光点。

许一霖。

他觉得自己走进了无限的永夜,只剩下战火,哭喊,血和泥混搅,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变成黑色的胶泥,沉浊腐臭,令人作呕,他被这潭胶泥粘住,深深的陷下去,最后把自己填上。

但是许一霖伸出手,握住他的。

他干净,纯粹,是年轻的希望,眼睛里永远光明,永远神采奕奕,他想去上海看电影,去北平听京剧,苏杭美景天上有,东北的大雪能封山;他眼睛里老带着笑,虽然他总是数落这位长官,数落他骂骂咧咧的没规没矩,数落他猴急,数落他让人疼痛的进攻。他永远叫长官是杜见锋,只有温柔的时候才叫见锋,而旅座这种尊称倒成了打趣或闹脾气的时候才喊的代号。他宠着他,恨不得把全世界能换来的东西都换给他,跟他喝交杯酒,杜见锋自己也心跳如雷,怕一个没弄好洒了一身,让许一霖扫兴。

去他妈的胜利,去他妈的战场。

他只想爱他,沉浸在只有他和许一霖的小巷。下着雨,他给许一霖打伞,陪着他去买粉丝汤,汤多味厚的粉丝汤里沉浮着百叶包,咬一口溅出汤汁,石板路一片青苔繁华,他提着松子糖,云片糕,加了桂花的冬酿招摇出甜香,口袋里美琪大戏院的电影票上写着洋文,许一霖一边走一边抓爆米花往嘴里送,细雨淋湿的路上,他看他是哪里都好。

去他妈的死亡,求生,弹药,战术,还有绝望。

他要每天和许一霖在一起,没出息就没出息,他要和他灵魂契合,肉体交媾,汗水相融,亲密无间。他和许一霖必须每天出双入对,从不隐瞒,衡量他们感情的标准就是爱情。他们的爱情永远纯真,永远美好。他永远不让他们的爱情枯萎,他会阻挡所有伤害爱情的暗箭。他与许一霖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这份爱情,繁星为证,日月为鉴。

爱情啊,它令人发疯;它能令心灵破碎,顽石移动,禽兽变人。

它让死人复生,活人贪恋,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他就要发狂,他看着那点亮光之后的眼睛,想象着那双眼睛之下迷人的嘴唇。他想笑,用笑容感谢这种邂逅;他也想哭,流下三秋冷冬,盛春浓夏的泪水。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

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不思量,自难忘。

许一霖。

一霖啊,

我对你,一见钟情。

 

日军终于难忍这份沉默,天就要黑了,而「观众」却没有预想中的疯狂。

于是他们沉默地开枪,用小口径的子弹造成不会致命的贯穿伤,子弹带着烟线穿入十字架上的肉体,血肉喷溅的阻力让流弹落地。

 

一霖,给老子个痛快吧。

一霖,你就给老子个痛快吧。

 

「许一霖!你的命是老子捡的!」

「你欠老子的!现在给老子个痛快!」

 

一个日军疑惑这个已经濒死的中国军人哪里来的力气吼叫,他把疑问换成子弹,穿入了战俘的肩胛。

 

剧烈的、烧灼的疼痛让战俘昏迷了一瞬间,但他很快苏醒,努力用涣散的目光寻找着刚才的亮光。

杜见锋对着亮光,露出了一个许一霖熟悉,而别人绝没有见过的温和笑容。

老子没有受苦,只是累。

 

『分队长,能打旗语吗?』

被点到的分队长从信号员手中接过手旗,「我上去」

他把身子探出一半,做出发旗的姿势。

『外贼不灭,何以家为』

『兄今先行,弟随其后』

『见锋,保重』

 

杜见锋看着旗语,想起如瞻镇寒冷彻骨的深潭。

他看见缴获的九二步炮,伸出光滑平直的炮筒。

「谢了啊!」他看着炮筒缓缓移动,最终瞄准了他的胸膛。

他快乐,难过,遗憾,悲伤。

落日衔山紫,烽烟蔽天沉。

他迎着晚霞,硝烟,许一霖的双眼,笑着喊:

「许一霖!老子永远都忘不了你!」

 

许一霖也笑,『不要脸,喊什么喊呀』

他拉下了炮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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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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