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你不懂我夕阳西下的本体论【杜霖现代AU】

第十章

杜见锋被这句话炸得有点懵,心里的紧张已经超越了原本应该表现出的霞光万丈。

可下一秒许一霖就又是平常的许一霖,他直起身子拿过杜见锋手里的书。

『等我记个书页再合上,下礼拜考试得用』他单手翻开课本,飞快地找到刚才摊开的页码,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面巾纸当做书签夹了进去。

杜见锋被他单手翻书夹书签的样子逗乐了,因为这两件事用一只手完成相当笨拙。可他却没想帮忙,只记得那句你怎么才来的抱怨。李清江在输液室门口探头探脑,杜见锋站起来出去。

「经理,您要的百合粥跟蟹粉小笼」李清江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

「行,谢了,车里等我」杜见锋就着袋子看了看,拍拍李清江的胳膊。

他返回输液室,许一霖的输液袋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点滴正缓缓地注入他的身体。杜见锋看了一会儿点滴的流速,就坐在许一霖身边的空位上,从袋子里拿出了粥和勺。

「喝点粥,没吃饭吧?」

『喝不下去』许一霖张开嘴,他含着一块水果糖:『太甜,什么也不想吃了』

「发烧吃块糖就好了?」杜见锋没理他,直接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张餐巾纸:「啐了,喝点粥垫垫」

许一霖看看四周,输液室里还有两个人也在输液。杜见锋的塑料袋哗哗响,他觉得挺不好意思,只能先把糖吐在纸上。等他拿起勺子才想到了问题——右手输液,左手拿勺,哪只手来端着粥?

「老子….我给你端着」杜见锋打开外卖粥碗的塑料盖,盒盖四周凝结的水汽溅上他的衣领。百合粥馥郁清甜的香气团团落落填在两人之间。粥很烫,杜见锋原本想用一只手托着,但不行,太烫了。他只好抬起两只手捏住粥碗的边缘。

『麻烦您了』许一霖想笑,因为杜见锋现在举着粥的样子像极了达鲁和辣皮特作揖时候的动作。他从嘴角漾出一点笑容。百合粥很浓稠,雪白的百合破成小瓣藏在粥里,混合着稻米熬煮出的浓郁的米浆。

「美什么呢?」

『好喝』

「那多喝点」

等许一霖吃完了粥,又咽了一个蟹粉小笼,他的药水也快输完了。护士来拔了针。杜见锋看看时间,快八点了,得赶紧送他回学校休息,李清江也该下班了。许一霖拔了针就收拾书包,两本专业课的书,一份批改完了的小学试卷。杜见锋看着试卷,想起下午找人还冒充了学生家长。

「你得给我个详细信息,宿舍号、座机号都得给我」

『为什么?』

「我下午找你还冒充你们学生家长呢」

『哈哈哈哈哈,行,我一会儿发给你』

走出医院,杜见锋明显感觉许一霖的情绪不如刚才。他以为对方是生病难受,就赶紧让李清江把车开过来准备回去。许一霖看着车缓缓开到眼前,顿了顿说道:『我坐地铁回去吧』

「开玩笑呢?」杜见锋拉开车门:「车都来了我能让你坐地铁吗?你这烧刚退!」

『我得去跑个家教』

杜见锋对如此敬业的业余家庭教师甘拜下风,但是拜归拜,他却抢了许一霖的书包扔进车里,回身看着许一霖语重心长的劝:「小许啊,这钱是挣不完的,咱别拿着有限的革命本钱投入无限的共产主义建设中行吗?」

『跑完就回去,主要是给孩子送一下试卷』

「别跟我犟,去也成,我跟你去,送完咱就走」

许一霖没辙了,他看看表,八点整。再不去又得等明天。可他实在不愿意把这件事拖得太久,他叹口气,跨到车门看着杜见锋:『麻烦您送我去趟北医三院,行吗?』

「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去探病』

杜见锋用研究式的目光端详了一会儿许一霖,点点头:「上车吧,北医三院」

北医三院和六院离得其实很近,开车十分钟就能到。许一霖一路无话,只是心事重重。杜见锋什么也不问,反倒很放松的玩着手机。到了三院,许一霖下车,杜见锋什么也没说,只把他的书包留在车上。

「小李,今天就到这儿了,你回家吧,明天我自己开车上班」

「别介呀杜经理,我还是站好最后一班岗,给您送到家再走」

「我怕弄得挺晚的」

「没事儿经理,反正我回家了也是一个人,还是给您送到家我再走吧」

杜见锋点点头,看着身旁许一霖的书包,摸出烟点上。

许一霖按照手机里的短信,找到住院部十层,血液科,一零零五病房。

病房门口站着个女人,正在玩着手机。看见迎面走来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有些意外。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今晚只有一个病人,另外两个都回家去了。女人看着小伙子越走越近,心里慢慢敞亮起来。她收了手机,挡在门口。

「你是许一霖?」

『是』

「你等等」

女人把他拦在门外,进屋去了。

不过十几秒,病房里就走出来个老年妇女,健步如飞,发色灰白。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小伙子,立刻跺跺脚扑了上去。

「你是霖霖?霖霖啊,我是奶奶!」老妇抱着许一霖不肯撒手,苍老的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呼气声。

「快跟奶奶进来,啊哟奶奶的心尖肉哎!」

先开始的女人也抹着眼泪:「妈,不要哭坏了身子啊」

许一霖表情麻木的被一左一右两个女人带进了屋子。病房很热,还有病人们所特有的药物混合着皮肤的气味。许一霖看见病床上坐着的中年男人,脸色微微发白,正低着头在小桌板上敲着核桃。

「志山,霖霖来了。霖霖你快坐,啊哟这孩子真是高啊,比你年轻时候高好多哎!」

奶奶把许一霖按在椅子上,又拿出一盒牛奶塞进他手里。许志山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敲打着核桃,核桃仁干燥酥松,在小桌上被震得散开一片。他敲碎一个,就拣出完整的放进一旁的不锈钢小碗里。

「霖霖呐,你爸爸病了,蛮厉害的」奶奶又哭了,抹着眼泪:「奶奶每天都想你,想了你二十年了哎!好孩子,答应奶奶,明天大夫上班了咱们就预约验血,救救你爸,治好了咱们回家去。家里什么都有,你爷爷也是整天的想你」

「妈,您先出去」许志山突然发话了。

「我出去做什么,我要看看我的好孙孙」

「妈,您先出去一歇,我有话和孩子讲」许志山看了一眼站在奶奶身边的女人,于是她也帮腔:「妈,我们先去外面坐坐哦」

病房里只剩下许一霖和许志山。

许志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微微露出个笑容。他手底下没停,还在不断地敲着核桃。

血肉至亲就是这样,许一霖觉得自己和许志山敲核桃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恶心。

许志山老了很多,像个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了。头发渐渐花白,脸也变得松软肥胖。他一直在小城的公交四厂做司机,常年坐着开车,肚子圆滚滚的,像身怀六甲的孕妇。他干燥的脸上还没有太多的病容,还是一副勉强健康的样子。来北京看病,许志山带着老婆和妈妈。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今年十七,在老家读中专,没有什么出息。他一直都知道许一霖和董宛芳住在哪里,可他从没去找过这对母子。仿佛这对母子是他圆满幸福的人生里应该被砍掉的树杈,他追求幸福、美满、快乐的人生,他不允许他的人生横枝错节,哪怕当年是他先欺骗了董宛芳,他也决不允许自己承认他是个骗子。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许志山终于砸出了满满的一碗核桃。他老婆端着脸盆进来,看见父子两人沉默着,忍不住插话。

「志山,孩子明天还得上学,你快和他说一下验血的事」

「谁同你说我要霖霖验血的」

「你怎么这么讲话!」他老婆陡然提高了声音:「囡囡的不合适,肯定是要他来试一试的呀!」

许志山摆摆手:「合适也不做,不叫孩子受那个罪的。已经确诊了,我也不想治了」

他老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先出去,我同孩子讲讲话」

他老婆咣当一声摔门出去。

许一霖坐在椅子上,许志山对他笑。

「功课紧不紧?」

他等了一会儿,看许一霖并不答话,就又说:「清大了不起的,你要好好念书」

许一霖的面色沉了沉。

许志山知道这个孩子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不配做你爸爸,我晓得。我就是想看看你」

「霖霖,你恨我,你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我有不到两万的一个存折,等下拿给你,你收好。北京买东西太贵,你吃些好的」

「我对不起你妈妈」

许一霖猛地站起来,两眼通红,紧紧地咬着牙。

许志山抬起头望着他,拽了拽他的袖子,递上那碗核桃:「你吃点核桃」

许一霖毫无风度的打翻了银亮的小碗,棕黄的核桃仁和不锈钢碗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许志山敲了很久的核桃洒了一地,像陈年的泥渣。

『别他妈碰我』

许一霖看着摔在一边的银色的碗,突然觉得上面反射出的雪白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真痛快,这种撕扯的剧痛。他希望这种生疼能腐蚀掉他的眼珠,他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发光的小碗,拳头死死捏着。

许志山看着他,这个高高瘦瘦,一表人才的儿子。

他不配给这么优秀的孩子做父亲,不配跟这个孩子有一丁点的联系。

他突然很懊悔他的前半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许一霖松开了拳头,转身开门。屋里浓重的病气即将把他吞没,他迫切的需要干净、自由的空气。

他的手碰到微凉的门把,病房的门把上常年沾染着细菌。

生了重病的人们推开这间房门,在里面得到治疗或者放弃治疗。

也许等到许志山再从这里出去,他的下一站就是太平间。

许一霖握紧了门把,输过液的右手爆出青色的血管。

『你走好』,他没有回头,捏着门把缓缓说道。

「行,谢谢你看我」许志山点点头,「早些回去吧」

杜见锋站在住院部门口,点燃第三支烟。

他的目光总是沉沉地盯着地面,只有自动门打开的时候他才抬头。

他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许一霖。

失魂落魄,不,他只是疲惫不堪。

杜见锋迎上去,想给下午刚发过烧的小孩儿披件衣服。许一霖推开他,浑浊通红的眼睛里是迟钝而懵懂的神色。

「没事吧?」杜见锋追上去,许一霖一言不发,闷头走着。

杜见锋停住,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冲进三院楼下的花园。他拉开车门,从副驾提起一兜啤酒。

他追着许一霖,直到那个孩子在一棵树前停下。他离小孩儿三米远,看着他一下一下的用拳头狠狠砸着树干。

等到许一霖停手,杜见锋才过去,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肩膀。

「心里好受点儿了吗?」

「好受点儿了就停吧,你这手得肿一个礼拜,待会儿给你挂个号包扎一下」

许一霖拼命地喘着粗气,杜见锋递上一罐啤酒。

「烧刚退,喝一罐意思意思。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许一霖接过啤酒,大口大口的灌着。

也许是夜风太冷,又或者麦香醉人。他只喝了一罐就觉得恍惚。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一罐啤酒也远远不可能把他灌醉,但他却迫切的需要假扮一场酩酊大醉,让几近潦倒的心随着酒精的蒸发重新跳回该有的频率。

『他现在才来找我』

杜见锋耐心地站着听许一霖开口,然后他自己也开了一罐,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他还叫我名字,让我恶心,他现在才知道来找我!』许一霖猛地拽住杜见锋的衣领,仿佛眼前的人是他嘶吼心事的山峦。他两眼通红,额角暴起青筋。

『他要死了!重病!血液科!他才想起有我这个儿子…..我他妈嫌他恶心!』

『我以前发誓,看见他就当街把他砍死!我绝不手软!我恨他!我从没出生就开始恨他!』

『可是….我他妈还是想见他!那是我爸爸!我也有爸爸!你明白吗?我也有爸爸!』

『我妈年轻的时候被人叫烂货,婊子!我想找他,我想带他去百春路!告诉别人我妈不是个下三滥!她有自己的男人,只是她男人一直没找到我们母子!』

『我恨他,可我告诉自己,如果他能对我妈好….我不怨他…..那个男的…..他打我妈,还打我…..他趁我妈不在的时候玩儿了命的揍我!我就想…..如果…如果我有爸爸,我爸就能教训那个男的一顿!』

『我…..我想喊他一声爸….我张不开嘴…….我想打死他,可他真的病了……他不叫我配型,可配上了我就真想救他吗?!我不知道…..』

许一霖攥着杜见锋衣领的手慢慢松了力气,他像是在呢喃,呓语一般的倾诉。

『我不知道……我现在很难受…..他敲核桃的样子和我一模一样…..可他怎么能那么对我妈!我妈二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没享过一天福!他…..他凭什么那么对我妈….凭什么…我呢?我又欠他什么?凭什么我受了那么多罪?!凭什么…..』

许一霖忽然嚎啕大哭,那是一个男人推掉了一切尊严与架子之后剧烈而痛苦的哭泣。他眼泪汹涌,哭得像个小孩儿,他仿佛变回了那个躲在百春路幽深的巷子里,哭喊着找妈妈找爸爸的小小的男孩。他躺在漏风的小厨房里,挨着煤炉的是他用箱子拼起来的小床。辰星看着他哭,雏燕看着他哭,夜风看着他哭,青砖路上的野草看着他哭。

「一霖,一霖?」

杜见锋伸出手,抱住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男人。夜风擦过树梢,辰星融进天幕;他像他的情人,也像他的哥哥,他是他的朋友。他轻轻抚摸着许一霖的头发。

「一霖,我来晚了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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