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为往圣继绝学 【凌李·校园】

第十八章

 

李熏然躺在小病床上挂点滴,李队长站在旁边拿筷子挑粥。

「爸,别挑了」

王子陛下一脸病容,急性胃痉挛,说是压力太大加上饮食不调。南市医院的白大褂是个老好人,李熏然做胃镜的时候嘴里烟味透过口罩都能闻见,白大褂给他做好了胃镜,拍拍小伙子的肩,跟他使了使眼色。

「漱漱口,以后千万别抽这么多烟。咱们下不为例,好孩子」

小王子举着一次性纸杯咕噜咕噜漱口,眼眶里一热。

李队长上着半截班就给叫到医院,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路上跑得满脸是汗。急诊病床上,自家儿子有老师陪着,挂着点滴正闭目养神,李队长跟老师鞠躬好几次,就差热情拥抱感激涕零。

陪着来的老师家里孩子小,跟李队长交代一番就赶回家哄孩子了。李队长从没学过如何又当爹又当妈,他只会当爹,还是个不太合格的爹。不合格的爹下医院食堂给儿子买粥买咸菜养养胃,不合格体现在老人家拿了几副筷子上来。

李熏然全身不得劲,成了个病猫。靠在小病床上百无聊赖,贪吃蛇玩了十几盘,像素蛇一口一个小方块,身子延展得老长,最后把自己绕死。

贪多嚼不烂。

李熏然低着头鼓捣手机,大书包堆在病床床尾,李队长一边拿筷子挑粥一边嘴里呼哧呼哧的吹,米粥热乎乎的香味混着医院来苏水的呛味,也提不起什么胃口。

「吐沫星子吹进去半碗」李熏然偶然抬头,看见一颗口水小球喷进碗里,不无嫌弃。

「少扯淡,你小时候尿我一身我还没嫌呢」李队长毫不客气噎回去,又怕自己话重了伤了孩子的心。他仔细就着白灯观察儿子脸色,觉得比刚才好些,这才稍微放了放心。

李熏然撇撇嘴,凑过来喝粥。李队长手里无勺,只能举着碗喂,场面感人,堪称丐帮父子。

小丐帮喝了几口粥,又吃了两根咸菜,缓过来不少。肚子觉出一种真正的饥饿。其实本来也没有大病,精神紧张外加抽烟太狠,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李队长人高马大,急诊室里联排三张小病床,上面都躺着跟李熏然差不多的半大孩子,屋里仅有的小椅子都被别的家长占上,他弓腰驼背,站得好不辛苦。

老丐帮任劳任怨,用赔礼道歉的姿势喂完了一整碗的粥,腰酸背疼,看着儿子脸色不似刚才蜡黄,心里一松,干脆一屁股坐在孩子的小病床上。

「哎!爸!」李熏然躺的是临时加床,小小一条,又窄,他老子往上一坐,顿时病床晃几晃,吓得父子俩立刻不动如松,等病床晃悠完了,李队长才慢慢挪着屁股起来,小心翼翼,生怕给病床带翻了。

「好点没有?」李队长站起来,把粥碗放在窗台上,窗外夜色四合,时候不早了。

「好多了」

「爸开车来的,等会儿挂完了就回家」李队长摸摸兜,确保车钥匙在里面。

「好」李熏然面对父亲,往往有些尴尬,他回答了一个字,就又抓起手机开始打游戏。

「少玩点儿,费眼」李队长一米八几,一百七十来斤,站着有如山高,面对着十来岁正是青春期的儿子,他也常常尴尬。

「前两天爸打你屁股,还疼不疼了?」李队长想来想去,想起一出,赶紧慰问。

「不疼」

「爸生气,你不学好,考得差」李队长没了下文,他以为儿子会跟他说疼,那他就会像往常一样自自然然说出“男子汉大丈夫不许说疼”这种假大空的安慰,然后得到儿子的一个点头,这场慰问就会和以往一样云淡风轻,小事化无。可今天李熏然破天荒说了句“不疼”,到让李队长无所适从起来。

「我知道,爸,下回一定好好考」李熏然挺乖,难得服了个软。

「也,也不是非要你考个名堂」李队长面对儿子不寻常的乖巧懂事,一时间搜肠刮肚,「还是身体重要,健康第一」

李熏然抱着手机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气氛很静默,李队长转身看着窗外,很想抽根烟。手摸到烟盒才想起来这是医院,只能又放下。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十一月的冬雨很冷,路灯底下雾茫茫的一片。

李队和儿子安安静静等着点滴挂完,还剩下三分之一,父子俩一个隔窗望景一个对灯长叹,急诊室里进了个小姑娘,岁数不大,哭哭啼啼的,家里人哄着抱着,拿橘子苹果逗她笑。

李队长手机嗡嗡响,小姑娘抽抽噎噎,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响铃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往妈妈怀里扎。

李队长出门接电话,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两手交互搓着,显得很局促。又来了案子,老爸得走了,李熏然非常肯定这是电话内容。李队长慢慢走到儿子床边,给他掖被子。

「爸这边…..」

「没事儿,爸,您快去」李熏然自己就着老爸的手掖被子:「我等会儿打个车回家,您给我留点钱吧」

「行」李队长掏出钱包,拿出三百块钱:「食堂到九点,你饿了下去再吃点儿,要不回咱家楼下吃碗热乎面条,都行,打上车给爸发个短信」

「车牌号发给您,我知道」李熏然接过钱塞在书包里,举着手机给老爸瞧:「电满格,您别担心,我肯定安全到家」

李队长笑笑,抬手拍拍儿子脑袋:「爸走了」

 

李熏然目送老爸离开,靠着枕头思前想后,想了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胶片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又过了十来分钟,点滴要空了,他叫了护士阿姨过来拔针,又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下床穿鞋。

老爸很忙,非常忙碌,作为刑警大队的队长他是满分。工作家庭不能两全,他对儿子的教育也只能如此。好在李熏然从小几乎泡在公安局,被国徽警徽培养出一身的浩然正气,他虽然偶尔出格,但从不过火,这一点李队长难得放心。他对孩子也没有许许多多的希冀和要求,只像普通家长那样希望儿子能进个好大学,但好大学都有哪些,要不要培养一个特长,或者去学学美术将来艺考,儿子的爱好和志向都是什么,他从没问过。毋宁说,他也没有想起过。

小骆驼扛着大书包,在周五空荡荡的急诊区慢慢溜达,看着抽血窗口里戴着口罩的阿姨正整理血样,看着化验科门口坐着三四个端着尿杯的中年人,看着输液室里抱着双臂打瞌睡的老爷爷和一边输液一边吃麦当劳的小孙孙;急诊的红灯很亮很亮,救护车里推出半靠在病床上呻吟的老人,两个交班护士提着饭盒走个面对面,谈论着食堂的紫菜汤和卷着黄瓜丝萝卜丝的鸡蛋饼。

医生、护士、病患;出警的老爸,老爸队里的几个叔叔,还有他们将要面对的治安事件。人生很好,人生很长。这些都是人间小社会中最平凡的缩影,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们。李熏然数着地砖上红色的方格,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很多事,生死轮回,流转不已,他少年的眼睛望着成年的世界,心中关乎未来的城堡悄悄爬上花藤。

「熏然?」

「李熏然?」

身后连着喊了两声,李熏然回过头,看见凌远端着饭盒站在楼梯口。

「怎么跑医院来了?」凌远几步过来,提出第三个问题。

「胃难受,开点药」李熏然看着凌远的饭盒:「吃饭来了?」

「给我爸送饭,今天我妈包的饺子」凌远打开饭盒,一盒白胖的饺子挤挤挨挨:「拿几个吃,鲜虾冬笋的」

「我不吃了,没洗手」李熏然舔舔嘴,又看了饺子一眼。

「你跟我去趟楼上吧」凌远扣上饭盒,铁盖子叮当乱响。他一手捉了李熏然的袖子,一手托着饭盒,两个人三步并两步,直奔二楼。

凌主任正值班,翻着几张处方盯着病历。凌远敲敲门,叫了声爸。

「哎哎,进来,小远。哟,小熏然也来了」

凌景鸿非常热情,把两个孩子迎进来。

「爸,妈包的饺子,特别鲜,叫我给送来,鲜虾冬笋的」凌远松了李熏然袖子,两手打开饭盒,一股面食煮熟的气味飘出来,还有海虾微微泛起的腥气。

「好好好」凌景鸿明显很开心:「你妈难得包回饺子,你吃了没有?」

「吃了」

「吃多少?」

「三十多个」

「好小子,这饭量!」凌景鸿笑眯眯地起身,去水池边上洗手,凌远看了看李熏然,又看了看凌景鸿。

「小熏然吃了吗?哎对,你们俩怎么碰一起的?」

「他难受,开药来了」凌远赶紧抢答:「怕是没吃饭呢」

「什么毛病?」凌主任马上关了水龙头,又擦干水渍,拉着李熏然按到病床上坐了,一脸关切。

「胃难受,胃痉挛,已经好了」李熏然实话实说。

「这里疼?」凌主任大手一捂,轻轻推着李熏然的胃,又慢慢移动:「还是这里疼?」

「都不疼,已经好了,谢谢凌叔叔」

「还是要多注意,不要转成慢性病」凌主任帮着李熏然揉了揉胃:「慢性胃病不好治疗,而且发作起来伴随剧烈疼痛,你岁数还小,要自己注意,少吃辛辣生冷」

李熏然挺不好意思,凌景鸿的关心让他有点无措,毕竟这是自己折腾出的毛病,怎好广而告之?他一面点头一面道谢,非常忙碌。

凌景鸿已经端着饺子过来,又从抽屉里找筷子,一副。

「小远,你跑趟食堂,找打菜的要几双筷子」凌景鸿布置任务。

「不用了叔叔!我带筷子了!」李熏然掏出刚才喝粥富余的筷子——李队长杞人忧天,拿了四副——自觉掰开。

凌景鸿突然哈哈大笑,这孩子少见的实诚!非常有前途,是个好苗子!他一边笑一边从饭盒里捡了一半饺子放在盒盖上,亲自端了剩下的半盒给李熏然。

「吃吧!」

李熏然来回搓搓筷子上的毛毛,道了声谢就开始吃。

凌远坐在凌景鸿对面的就诊椅上,支着脑袋傻乐。

 

小雨下个没完没了,凌景鸿要上一台手术,凌远就收了饭盒回家。

李熏然站在医院门口等他,南雨飘飘落落的,李熏然棉絮的灰色外套闪着细密的光,这让他整个人闪闪发亮。

凌远跟几个认识的医生护士打了招呼,又跟护士台借了雨伞,转身对着门口雨搭下面的李熏然招手。

「怎么?」小骆驼一步三颤,大书包晃晃荡荡悠起多高。

「遛遛」凌远撑起雨伞,转了一下伞柄。

「下着雨遛个毛」小骆驼嗤之以鼻

「就是下雨才要遛」凌远踢开路上一颗石子,走进雨雾里:「这里有个小花园,住院部去年弄的,连着研究院的老马路,下雨了特别美」

他自顾自的走了几步,看着小王子还在雨搭底下站着,凌远举高了伞。

「过来呀」

 

雨不大,很细密,像半空坠落的寒针。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学期就这么快走到尾声了。一月中旬末考试,下旬放寒假,再开学就是二月初春。凌远他们寒假只放春节那个礼拜,三月份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试,四月填报志愿,五月百花烂漫,六月芒种,芒种之后就是高考,然后他的高中生活就要结束了。

他的青春年代好像刚刚开始,却又要和它匆匆道别。

「熏然,下礼拜一抽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两人走了一会儿,凌远打破沉默。

「还行,我主攻了一下语文,应该能帮着拉点平均分」

「你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

「跟不上进度,学校要劝退你,你就要转到三中去了」

「凭什么?」

「咱们是重点校,你要考不上大学呢?」凌远语重心长:「学校肯定不能让你拖分数线,重点校的金牌子挂着,你要心里有数」

「我好歹也是考上来的,就说是补录,那也是真才实学」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老皇历哪能一直翻?不行就请家教」

「请家教占用我课外活动时间!」小骆驼立刻驳回。

「学生主业就是学习,课外活动只是个调剂」

李熏然不说话了。

去三中,他没感觉,在一中,他也没感觉。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理想是什么?他不知道,梦想离他也很遥远。陈优优说优等生之间惺惺相惜,保送要光明正大公平竞争,所以优等生心里的未来和梦想,就是近在咫尺的吗?

「那你准备考什么?」小王子反问。

「考大学?」

「对」

「考清华北大什么的吧」凌远有点字词含糊:「我哥考的挺好的,在外面上学,不老回家,有时候寄回照片来,感觉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吧」

「要是能保送,是不是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凌远展望了一下未来:「也是个人能力的一个证明,有资格参与保送,算是不常有的人生经验」

李熏然抬头看了一眼伞顶,黑漆漆的,支着无数根伞骨,伞骨的末端收在一个银白色的钢圈里。

所有的不羁和放浪形骸,所有的舒展和坚持自我,其实最终都免不了在一个钢圈之中被收纳。一旦越过这个范围,伞骨崩塌,雨伞也就坏了。

李熏然伸手掏烟,空的,他想起来下午一个人干光了一整盒,还是方晶晶给他送来的医院。他嘴里发干,还是想抽,就咳嗽一声站住。

「有烟吗?」

凌远摸摸兜,摊开手:「下午要抽你的,你还拦我」

「买去,要红山茶」李熏然伸手一指:「快点儿,目标:医院小超市,任务:给本王子买包红山茶!」

凌远回身看了一眼雨雾里的小超市,又看看李熏然。

「你刚闹完胃疼,要不别抽?」他伸手掏掏兜,零钱到是有。

「抽一根,赛神仙」小王子十分坚持。

「那好吧」凌远把雨伞塞进李熏然手里,跑了两步又回头,小王子站在一棵叶子翠绿的梧桐树下面,站在研究院外面一排排路灯昏黄的老马路上,雨雾模模糊糊的,打湿了衣服。

「你等我啊!」凌远喊了一句。

李熏然看着凌远侧身绕进小花园,又被几棵景观树挡住。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呐——」小王子用夸张的京戏腔喊出来,声音传出半条街。晚风被惊到,吹过一阵雨,湿了他一脸。

他扔了雨伞,转身跑进雨雾里。

他没有烟了,做不成活神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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