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小时候

暑月将至,家中的小孩子学校里组织采风,是去乡下。于清早出发,小孩子兴致勃勃的早起赶到学校集合,然后在车里一路说笑打闹,在渐渐透明起来的天光中看见一片连绵的远山,车里气氛热烈新奇,一阵又一阵童稚的欢喜像热闹的海浪,从半开的车窗里飘出来。田畈间觅食的水鸟被海浪惊了一跳,很快扑打着翅膀飞远了。

家中最小的孩子参加集体活动固然是好的,但却令全家大人担忧受怕;乡下采风,是去三天,有老师带着,老师能不能带好一群孩子?乡下蚊子多,花露水弄进眼睛怎么办?小孩子顽皮,磕磕碰碰总是要哭的。这是明家第三代孩子,花朵一般长在祖父和两位爷爷的心田里,娇弱稚嫩,仿佛稍稍一远走,全家的心脏都要牵动出一阵跳痛,总要担忧她睡不好,吃不饱肚子,或者在田间小小的水洼里跌伤,捂着红红的膝盖,揉着红红的眼睛。

小孩子走的第二天,明台需回去北京开会,他年岁不小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心中有块地方是白色的,铺散出细细的衣带和一个女孩子柔弱的笑容。带着秘书去北京,偌大的家陡然从三个老家伙变成了两个老家伙。留守的两个老家伙便一个拉琴一个唱,反反复复了半个下午,说是要给孙女排演一出戏用以接风;二胡咿咿呀呀的,调子很老,唱词亦听不太懂,小孩子不会喜欢。然而爷爷们兴致勃勃,还额外加些念白,于天光青冥中你一句我一句的排演着,笑容流出沧桑的脸,却是恬静温和的。

这就想起小时候,是许多许多年前了,还在苏州,记忆里有桂花绿豆汤的清气。那时明楼尚且年轻,然而已是少年有为,虽犹在念书,却有了些读书人的风骨气度。彼时阿诚却是真正鸿蒙未开,还在老宅的家塾里跟着先生背书开蒙,每日下了学便百无聊赖。先生给的功课并不多,做完功课又看几页书,西面的天光还悠远,此时灶屋里有烧火声,稻草燃在空气里,腾起漫漫一丛烟,木柴在梅雨季里濡湿了,烧得费劲。阿诚便收了书卷了笔,哒哒跑下楼,蓝布短衫在木楼梯上飞快地一闪,就钻进灶屋去了。

阿诚帮厨烧火,偶尔也帮忙扫扫院子。老宅空旷,经年守老宅的,不过是明家两位老仆,一个采买日常所需,顺带照料老宅花草;另一个负责饮食洒扫,也要在明家合家回苏州消夏时照料全家,名唤林姨。林姨烧饭好吃,手下又干净利落,灶台锅碗一应雪亮,照料阿诚后,喜欢他懂事乖巧,便把阿诚做自家孩子一般疼爱,甚少用他帮忙。然而阿诚自己闲不得,譬如现在,已经蹲在灶坑旁添柴鼓风,灶下的火慢慢烧起来,木柴烧透了火,里面的湿气渐渐消失,就也燃得旺盛,不似刚才一般烟熏火燎了。

阿诚每每帮厨,饭都烧得快。他身量不大,饭量也不多,只是普普通通的少年饭量,却懂事,知道不够再添,从不贪食。课业也完成得谨慎妥帖,小小年纪,悬腕练字时常要练出一身汗来,可那字却笔笔生风,落地惊雨。于苏州开蒙的三两年便是他可圈可点的小时候,算着当时要比而今家中的小孩子大些,却也没有大太多,然而已经是那样懂事了。现在再回想起来,小孩子是要多磨练些的,不要成了报纸上讲的“温室中的花朵”,在小瓷盆里被滋养着长大,到了社会怕是吃不下苦头的。

阿诚的思绪游离在对小时候的追忆里,手下的音便没准了,吱吱啦啦起来,有些聒噪。

「锯木头?」明楼停了唱,双手交叠负在胸前,满眼打趣的看着他。

「手都举累了,歇一歇」阿诚不接话,只是拿了新泡的茶慢慢喝,茶是温的,可见练习了许久,滚水都冷了,真可谓兢兢业业,复兴戏剧有望。老了,茶不该喝凉的,温茶又不如滚水茶香馥郁,他咽了一杯,便起身再添滚水,明楼在身后望他,觉得有趣,便道:

「小时候你老是喝凉茶,这时节老了,反而喜欢起烫的」

「小时不明理,贪凉是为悦」阿诚添好了水,先注一杯递与明楼:「而今知惜福,热茶以养身」

「油嘴滑舌」

 

转眼第二日,家中最宝贝的小孩子要回来了,全家——是大爷爷与二爷爷——出动,跑到学校去等她。小孩子斜挎着小书包,塑料水壶一颠一颠,小鸟儿一般从学校里出来,黏在大爷爷身边再不肯走路。明楼只得抱了孩子,又嫌她书包沉,小孩子却说是乡下采风的好东西,是宝贝。阿诚开车,小孩子便在后面与两个爷爷分享见闻,说见到了雪白的水鸟,树,碗大的花朵和清香的茉莉,捡得了许许多多漂亮的石子;又说三餐在农人家吃,农人烧鱼和青虾,青虾养在水盆里面,繁复的虾脚轻轻划水,水面的波澜便一阵一阵、渐渐地消退下去了。

小孩子兴致虽高,却也到底是累了,讲完了夜里与旁的同学一起睡在雪白的蚊帐里后就渐渐困顿起来。爷爷的怀抱是温暖的,睡意在饧涩的呢喃中袭上来,变成一条牵着人甜梦沉酣的细线,眼睛闭上便再睁不开了。小孩子睡熟,明楼便去看她的手脚,到是没有撞破,唯独被蚊子恶狠狠咬了,留下红而微肿的包。大爷爷便心疼得紧,一叠声的嘱咐回家给孩子上药。小孩子睡得太沉,被抱到床上、涂了药膏也没醒来。两位爷爷用心准备的小节目演不上了,只能一个轻轻替她扑扇子,一个静悄悄守在一旁看书。想来这便是她的小时候,宁静绝尘的小时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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