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凌李】降雪注意

(一个小时候的故事)

本来说好了是要下雪的,可惜北来的冷空气太弱了,于是只是给了城市一点冰冷的风。其实不下雪也有好处,在下了雪也会马上融化城市里,无论下多久的雪,最后也都是变成地上浓浊的泥浆。

「然然,爸去上班了。」李副组长走进卧室拍醒还在睡觉的儿子,小孩子夜里也不老实,蹬腿踢被子,脚还踩在枕头上。

「听见没有?」李副兢兢业业,腰里别着的黑色寻呼机又是一阵响,还是支队的人找他。

「桌子上有十块钱,去外边买点也行,等我回来也….」

「我吃牛肉面」

一直闭着眼睡觉的小孩子终于睡醒过来,用脚一点点勾起蹬得半坠下床的被子。

「行」

 

木门咣当一响,由外自内撞上,接着又是防盗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方才还趴在床上不肯起床的小孩子慢慢勉力着起身,太懒惰了,冬天床褥之间的温暖是起床的最大阻碍,但他一定要起来,因为报纸和广播电台都说今天会有一场大雪。

大雪是到底有多大呢?慢腾腾穿着衣服的小孩子被衣服冰得打颤。书上说大雪纷飞的盛景,最美莫过数鹅毛大雪,他曾翻过成语字典,习得鹅毛大雪是一种比喻修辞,可纵然只是比喻,也一定是有所依据。李熏然没很见过大雪,儿时曾见过一场不大不小的,落了不到半天,雪花轻盈可怜,落在地上马上变成一朵雨,地面很快湿润起来,颜色也渐深。那时候他站在高处伸出手,一小片冰凉就卧进手心,只是凉一下,快到让人来不及细看雪花的形状颜色,在把手收回来的瞬间里,雪花就变成了水。

待到终于穿好上衣裤子,仿佛已过了半个小时。天阴沉,看不出是不是要下雪,但黯灰的天色像是下雨之前的样子。小孩子打个哈欠站起来,又是一阵抖,伸脚踩进鞋子,还要再抖。抖了几次之后也就渐渐熟悉起这阵寒冷,加之身上是暖的,慢慢就适应了。恢复活力的小孩子在小房间里踢踢跳跳,想起电视机上闪转腾挪的武侠和奇幻不已的轻功;他的房间布置简洁,除了单人床一张,衣柜一个,课桌椅一套之外也就再没什么。他这样飞腾闪转,模仿盖世神功,不免要嫌小家具碍事。习武场素来平坦宽阔,两边要有大侠打擂;即便不打擂,练功的胜地也从来都是仅有花草点缀,而没有这些现代家具的。小孩子想起达摩祖师开山劈石,免不了也要模仿一番,便飞扑着徒手向被子劈去。棉被劈落下来,仿佛真如神功盖世,小孩子为此雀跃非常,便要做个抱拳承让的姿势,后退时却一脚踢翻了椅子。

椅子倾倒时的巨大响声把李大侠带回了现实,好在只是椅子倒了,如若是桌子翻了,则上面夹着的台灯笔筒也要一齐摔坏,到时候就免不了有一场李大侠被打屁股外加责罚背书抄写这样的窘况。李大侠以手抚胸,乖乖巧巧搬起椅子,摊开书本准备念书时想起爸爸已经去上班,家里此刻没有大人。思及至此的李大侠便嗷呜一声怪叫一跃而起,动作剧烈乃至再度掀翻了椅子。

虽然家里没人,但现有的小家具也还是要爱惜。李熏然对着一大早便翻倒两次的椅子感到抱歉。这套桌椅还是妈妈在的时候,一家三口一齐去商场挑选的。那时候他还尚未读小学,妈妈嫌他顽劣,就决定在家中先置办一套课桌椅磨磨他的脾气,教他“手背后、坐如钟”,以免将来上了学坐不住。尚在初夏,周末的时候妈妈和爸爸一左一右拉着他出门。温风猎猎,远近的树被摩擦出细微的吟响,妈妈的手那样柔软,爸爸的手却干燥而硬;小孩子一蹦三尺,在父母有默契的同时抬手中悠悠荡着。而现在回想起当时,虽然年纪还小,却有心满意足的快乐。现在他再也没有那种快乐,初夏来来去去,他的心总像羽毛,飘飘荡荡,在无限的日夜里没有归处。

这种不知缘何而起的、内心空落落的感觉尚未散去,防盗门就被敲了几下。是很轻柔地敲。李熏然家的防盗门装了有些年头了,有时候敲得用力便整个门震得簌簌作响。门外的人搭着把手敲了几下,没人应,他便用些力气再敲,却努力克制着不让铁门震动。

「谁啊?」

屋门打开,小孩子还是刚睡醒的样子,一头乱发蓬松着。

「我」

门外的大孩子身量略微高些,于是门内的小孩子就抬着点眼睛看他:

「哥哥好,怎么了?」

「你别那么大动静,影响我写作业」

小孩子没想到楼下的哥哥跑上来是批评自己的,又一想到人家的周末已经开始做功课,而自己才刚刚起床,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哎,对不起,」小孩子挺诚恳:「我不弄了。」

「行,那我走了」

大孩子转身要走,却被叫住:

「哥哥,下雪了吗?」

 

凌远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放着好好的功课不写,反而被楼上的孩子拽出了家门。他今天的学习计划是完成作业、复习四年级课本、弹两首练习曲,再观察金鱼切开尾巴后的恢复状况;学习计划之后还有预习计划、春蕾杯作文赛的初稿、奥赛题二十道。凌远的日程排得像个大人,连休息时间都精确到分秒——凌主任给买了一套四本《百科全书》,看百科书就是休息。

「快点,哥哥,你知道今天下雪吗?」

前面跑得正欢的小孩子突然停下步伐回头问他,凌远来不及刹车,只好一偏身子躲了过去,狠狠撞上行道树。

「哥哥,那是树。」

「我知道…」凌远懒得跟小孩子计较:「我在保护你!你知道吗?刚才我的惯性撞到你,产生的动能会让你也摔一跤」

「哦,是吗?」小孩子并不懂得惯性,他敷衍地点点头:「你知道今天下雪吗?」

「我知道…」凌远总觉得自己和楼上的孩子鸡同鸭讲:「冷空气三天前就过境了,天气预报说近期有小到中雪,冷气团南下….」

「那就行」小孩子打断了他:「咱们去看雪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去看雪了,在一个九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心里,远离小区和家长的视线就仿佛已经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那时候还没有很多高楼,只有在远离小区大约三公里外的一个街心花园里有一个废弃了的小游乐场,里面的设施因为长久的无人租用维护渐渐腐朽老旧,仅有的一点游乐设施诸如滑梯和小型旋转木马以及只有三个轿厢的袖珍摩天轮都在风吹雨打之后脱落下原本的漆皮,露出里面红黑的铁。那里曾经一度是很多孩子的秘密基地——不过是在夏天,冬天的这里有些太过冰冷破败,让孩子们望而生畏。

然而这两个孩子却不害怕寒旧的设施和掉净叶片的树木,因为他们中有一个是胆子比心大,还有一个是坚定的唯物论。两个孩子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跑进游乐场,灰色的鸟在干燥的土地上找东西吃,食物很少,鸟却有那么多,所以那么多的鸟儿,都瘦得伶仃。

「要不唱首歌吧」

李熏然靠在铁栅栏上提议。天色已经非常阴沉了,可能真的很快就会下雪。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叫做《雪孩子》的,他总想妈妈还没有给自己堆过一个雪孩子,如果自己也有那么一个红鼻子的好朋友,他们就一起堆一个妈妈。他的妈妈是冰冷的,雪孩子也是,所以只有下了雪的冬天才能看见她。

「唱什么?」凌远也靠在栅栏上,他想起一首叫做雪绒花的歌,是他刚刚学会弹琴的时候老师教给他的第一首练习曲。那时候他还对琴很生疏,毋宁说他对一切都很生疏,无论是才见了没几次就要叫对方“爸妈”的叔叔阿姨,还是面前黑得能反出人影的庞然大物,甚至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睡觉的床、吃饭的碗或者手里的笔都有一种莫名的生疏;他总是在思维落进生疏的洞穴的时候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直到他的第一个名字渐渐陌生起来,第二个名字朗朗上口,于是他就在这种自我呼唤中慢慢长大,变成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用他的成就换来赞赏和笑容,但他的第一首练习曲却是简单的雪绒花,每天迎接他开放,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并没有什么是在迎接着他的。

于是就这样等着,时间就溜走了。一开始还是李熏然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渐渐就变成两个人一起看了。他们九点半逃离小区,坐了两站地的汽车,下车走路十五分钟,然后在阴天里等。游乐场非常破旧,政府规划街心公园的时候开辟出两块空地,一块是旱冰场,一块是游乐园,后来旱冰场变成了大众舞池,游乐园因为效益不好就关闭了——即使不关闭也不会有小孩子坐只有三个轿厢几米高的小摩天轮,或者四匹小马组成的旋转木马——它的建造原本就是拿来敷衍的,所以关闭和破败也只是必将到来的结局。

等到快要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就都饿了。李熏然手里只有早上爸爸留的十块钱,凌远出门只带了学生月票。两个孩子一起去路边的面馆吃饭,十块钱买了一碗面和两个鸡蛋,小孩子熟门熟路,把鸡蛋夹开烫进面汤里,蛋黄就融化在汤和面条上,变成一种金黄色的香浓。

「还下不下雪了?」李熏然边吃边问,天气冷,嘴唇上的浮油就凝冻起来,是张不开嘴巴的厚重。

「冷空气过境造成的气旋是会导致降雪的,」凌远放下筷子,心里也有些期待:「书上应该不会骗人,广播里也确实说冷空气过境了」

于是他们就不约而同放慢了速度,在两个孩子一知半解的世界,书上写的一定会准确无误地验证在现实里,他们并不知道自然科学的规律是体现在多重样本的均值之下,就像他们不懂大人的世界有一句名言,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阴,气温零下二度。明天白天,阴转晴,最高气温三度;本次冷气团过境导致我市城北郊区有少量降雪,市中心及南部地区没有明显降雪…”

两个孩子听着柜台里的广播,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看来是不下雪了!」李熏然接受命运。

「下了的,」凌远说:「北部和郊区有少量降雪,我的推断还是正确的,严谨地说,是我们这里没下,但冷空气过境的确能导致下雪」

李熏然并没有在意凌远的严谨,他只感觉一个上午都白费了。两个孩子慢慢吃完了面,又一前一后回到马路上。回程的路途因为期望落空而显得沮丧,好在他们还会再路过一次破旧的游乐园,秘密是可以埋葬的,沮丧也可以。

虽然这一整天浪费很多,但小孩子的世界还是可以按部就班。晚上八点,李副组长打来电话,今天他要晚回去了,电话里他笨拙地叮嘱着儿子独自在家要有哪些注意事项,要关好煤气锁好门,不能玩火,早些睡觉。李熏然心不在焉地应着,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琴声,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会唱歌的一首歌。他收拾了一会儿书包,又把衣服搭在被子上,然后就靠着墙在心里追随隐约的旋律,很久之后他的心还在唱,但凌远的琴已经停了。

后来到了夜里,李家的门从外打开,进来了一身雪花的李熏然的父亲,中年男人往手上呵气,又进厨房烧一壶热水,最后再看看儿子。他的儿子睡得很香,也没有乱动,像个规规矩矩的五好少年。大雪自半空落下来,午夜广播电台插播了全市降温、降雪,注意安全和保暖的新闻,然而最期盼这场雪的两个孩子却都沉沉睡在各自的梦境里。在平白浪费了整个上午的游乐场,大雪终于到达,温柔地覆盖了白日里两个孩子各自的沮丧和秘密。

==完==

本文可简单概括为:如何文艺地表达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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