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凌远X王凯】平凡时代

简介:

论一个面对理想和现实碰撞的三十五岁青年是如何屈服于现实,以及一个充满理想却沉沦于现实的二十七岁青年将如何实现理想。

(Norma说,这个叫「半RPS」)

  电脑里不知道怎么就下载到了病毒软件,自动自发地装了七八个垃圾程序,还清一色自带不好用的十八线浏览器,十分钟里侧边能跳出三百个广告窗口,还时不时闪出美女邀聊小视频。

凌远一边小心翼翼保存论文,一边无可奈何地打开控制板开始筛查。他前几天去亲戚家串门,亲戚家的小初中生拿他的电脑修了几张照片打印出来,也许是装修图软件的时候不小心下载了个病毒插件导致他的电脑如今广告不断。于是他一边卸载一边杀毒,还得忍受侧边栏隔三差五弹出来的QQ聊天提醒——可是得提防着那些提醒,不小心点进去就不晓得下载了个什么山寨游戏,坠得电脑跑都跑不起来。

“拿酒豪饮,陪我来!”

侧边突兀一响,看来又是自动播放了个什么广告:“三界神游,于我忘忧!”

凌远的手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了侧边栏五厘米见方的视频插件上。

“三界美女带你神游天际,还有帅哥语音等你一起哦!”

广告就只有那么一瞬,喊着忘忧饮酒的男性嗓音像针掉进海里。

真像啊。

凌远盯着小视频闪来闪去的山寨网游看了一会儿,继续卸载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毒弹窗。

 

1.

“哎!这个剧本你看一下啊,词儿我都给你标出来了,一共十五句,酝酿一下感情啊!”副导演迎面甩给王凯一本画得花花绿绿的词本,经纪人朱冬阳从旁边挡了一把,词本转了一圈,掉在地上。

“十五句,好家伙,还比不上咱一路烧油费力下的工夫呢!”朱冬阳今年虚岁三十三,带着比自己小了快半轮的新演员闯江湖,对这种片酬两壶醋钱的小角色有点不屑。

“我酝酿酝酿感情。”王凯从地上捡起词本,“十五句,比上次强多了。”

朱冬阳看他一眼,觉得眼前这个大学毕业没几年的毛头小子有点愣。他以前是做金融的,转行成了经纪人,人生舞台的跨度有点大。刚入行的时候俩眼摸黑,带了几个和王凯一样的小年轻出道,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做金融的后遗症,朱冬阳谨小慎微到了病态的地步,别人一个电话过来邀约商演,他在心里想出了几百条万一违规违法该如何服刑。对方三天前打电话,朱冬阳三天后还没规划好日程,救人还有黄金七十二小时呢,他一拖竟然拖到一个礼拜以后,渐渐就根本没人找他邀约,圈子里也不避讳,对他的评价就俩字:墨迹。

墨迹的经纪人只能带出不温不火的演员,早先公司安排的几个都单飞了,跟他吵一场,造出点声势,再去公司拍桌子。几年下来他就成了专接新人的经纪人。公司也知道朱冬阳的缺陷,可惜又不好意思换了他——虽然人是墨迹了些,可毕竟以前搞金融的,经济敏感相当强烈,用他当经纪人,挣是挣得少,可他有一点保证让人放心,那就是能在绝不违法的情况下,合情合理的把利益最大化。

朱冬阳看着小年轻开始酝酿感情了,自己躲到一旁抽烟。

“阳哥,上回那个代言怎么着了?”

正抽着烟,迎面过来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是跟着自己实习的新助理吕贤。吕贤的偶像是香港演员吕颂贤,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自己拿着户口本跑到派出所改名,点名要改成吕颂贤,人家说你也叫吕颂贤就太狂了,折中一下,叫吕贤吧。

“还代言呢,让我拒了。”朱冬阳有点生气:“代言裤袜,还是女式的,你说咱这明明白白的大老爷们,代言女士裤袜,广告词怎么写?‘莎君牌裤袜,我没穿过,但我推荐!’?”

“莎君牌?”吕贤也掏出烟点上:“怎么不叫消毒?”

“是个私人厂子,老板娘叫马莎,老板叫李君,为了体现夫妻关系和睦,注册的所有商标都叫莎君,不过现在就只做裤袜。”朱冬阳嘬了一口烟狠狠一啐:“还给我画大饼呢!说现在初期市场做裤袜积累财富,明年开始投入秋衣运营,后年争取击垮恒源祥成为保暖界领军,我日,这两口子没睡醒吧?”

吕贤看着朱冬阳嘴巴一张一合的冒烟,觉得他性感极了,直接伸手过去从对方嘴里把烟卷揪出来,自己吸了一口。

“阳阳,夕阳下的你显得特别的好看。”

“滚!”

王凯被经纪人这一嗓子喊得一愣,赶紧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王哥,你说阳阳是不是特别好看。”

“你们都进行到这步了?”王凯特别佩服:“这刚认识几天啊,少男的恋爱就是说走就走,真棒。”

“我卸了你啊!”朱冬阳受不了自己三十来岁的人被两个毛头小子一左一右的揶揄,他抬手打飞了吕贤嘴里的烟,骂完人又对着王凯哼哼哈哈:“背好台词了?”

“就十五句,分分钟的事儿。”

“那也得好好对待,别出岔子。”朱冬阳拿出一副混社会多年的架子,“对了,上回说的那个网游,你回去别忘了玩儿一下,下个月他们可能有采访,你得知道里面人物的关系。”

“成。”王凯挺虚心:“我回去就注册个号。”

“最好注册个正经的号,别弄一堆什么‘风的哭泣是烟的离去’这种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个游戏前景不错的,公测上线几十万人都在玩儿,以后万一有了规模,提起游戏就想起了你,这就叫积累人气,懂不懂?”

“那我正经玩玩儿。”小年轻挠挠头皮,他也不少玩网游,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骑着鹅的少年被风追赶着,云揉烂了月光,一缕一缕的光束溢满葳蕤,最后少年飘飘荡荡,掉进了一片伤心的汪洋。

 

2.

也不知道是不是拍戏太累,小年轻王凯连着赶了三场夜戏之后高烧来袭,烧得他简直神魂颠倒,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读高中的某个傍晚,一个差生被老师留下卖苦力搬第二天合唱节的桌椅,热火朝天的人群有个偷懒的,躲在楼梯拐角偷偷摸摸抽烟。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颠倒的神魂从肉体出离,火烧火燎,跟着一个背影瘦高的青年飘远,一直飘到了月光下面。

 

“王哥!王哥!”

吕贤的声音由远及近,脚步嘈杂。

“怎么回事啊?下一场还来不来了?”

导演助理气呼呼的,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背起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十八线客串,十八线的经纪人也急吼吼的,在五大三粗身上来回摸。

“阳阳,现在摸我不太好吧,要不咱回家再?”

“少他妈废话,车钥匙呢?”

“在在在我屁股兜里!”

导演助理看着眼前两个大男人演了场对手戏,身上还背着一个十八线,助理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

“我说,下一场还来不来了?”他又问了一遍。

“来不了了!没看高烧了吗?”经纪人也气呼呼了,他终于摸到了沉在裤兜里的一串钥匙,捏出一把,对着导演的人没好气儿。

“那只能过后儿再说了啊!”助理也不客气:“拢共不到十场戏,故事还挺多。”

“人吃五谷杂粮谁不得病?”朱冬阳看也不看对方:“下回说这话先摁着脑袋想想自己吧。”

小年轻的十八线烧得迷迷糊糊,他身体底子向来不错,在北方混了几年也早就克服了水土不服。今天这场病突如其来,却又酝酿多时。大抵原因是这几天没黑没白地玩游戏吃快餐,玩儿到点了就出门赶场,赶场结束再回去继续在花花绿绿的界面上厮杀,一来一去十多天,睡眠不足饮食不调,再加上杂七杂八的着急上火,头天还是偶发咳嗽,二天就是鼻塞声重,以致病势汹汹,高烧不退了。

“你说你也是的,叫你玩儿网游,不是叫你玩儿命,怎么连睡觉都给顶了?有那么好玩儿?”朱冬阳一边开车一边快速思考,得找个离片场近的医院。

“别说,这个游戏做的挺不错的。”十八线的小年轻挣扎着回忆:“打怪,那些怪做得特别真实,小吕,我推荐你也申个号。”

“好的王哥,我今晚就申,咱俩组队开黑。”

“好说,回头我加你。”

两个小年轻在找医院的风驰电掣中达成协议,老司机朱冬阳在前面听着,几乎要操碎了心。

“你们俩还能干点儿正经事不能了?带你们这帮小崽子是真累!”

两个健康人加一个病号在车里吵吵闹闹,突然病号的手机一响,实习助理接了,十几秒后一脸凝重。

“怎么了?”王凯看他挺严肃:“剧组叫我赶紧回去?”

“那什么,阳…阳哥,咱们换个好医院吧,往市里走走。”

“到底怎么了?”

“他们换人了,不用咱了。”

 

挂号、排队、化验,进急诊之前先量个血压心率,王凯上一次来医院还是半年以前,也是看个感冒,只不过挂的是白天的门诊。门诊不像急诊这样手忙脚乱,三步五步撞到的都是医生护士;救护车来来去去,淡绿的玻璃窗里是一脸惆怅的家属和躺在车里的病人。

他不愿意来医院,从很久以前就不愿意,这并非是他畏惧疾病和痛苦,再大的病和痛苦都是可以追根溯源再找到医治办法的,可他的心里有一簇撕裂了的旧伤,几乎无药可医。好在伤口陈旧,只要不去想念那个月光下飘远的灵魂,他的心就还是圆满的。

“好,先坐着等等,一会儿分诊台叫咱们。”朱冬阳拿着医保病历本挂号归来,吕贤去买晚饭了,他们仨都还没吃,等会挂上点滴,空肚子的肯定要心跳过速。朱冬阳把病历本塞进王凯手里,摸到了烟盒,打开看看又放下了。

“没事儿,早我就说了才十五句词,太少了。”朱冬阳摩挲着烟盒尖锐的棱,“刚出道都这样,红了就好了,邀约不断,还有代言,数钱手软。”

“我没事儿,谢谢阳哥。”十八线小演员翻开自己的病历本又合上,那里面空空荡荡没有记载,他看着大理石地面刺眼的反光和候诊区贴墙两排椅子上满满当当的病人和家属,突然想起网上一个段子。

“想什么呢?”朱冬阳碰他一下。

“想起有个图,网上的,说从这条路走过去,有走T台的感觉。”十八线指着眼前的过道:“就这条路,为什么呢?因为两边都是人,T台也是这样的。”

朱冬阳听得出小演员话里的失落,他摸摸兜,掏出个口罩。

“戴上吧,别有狗仔拍咱们。”

“我还戴?”十八线笑得一脸苦:“狗仔都不认识我。”

“迟早有一天得认识,红得发紫。”朱冬阳也不坚持,随口安慰他几句就收了口罩又塞回兜里。他今年虚岁三十三,四年前离婚,房车钱都赔给前妻,自己净身出户,现在跟父母挤在一起住老民居;离婚之后转行当了经纪人,事业一落千丈,别说白手起家,就连存款都没攒到六位数,三十好几的人怕给爹妈丢人,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出门揣一个口罩,远远碰上熟人就拿出来戴上。

分诊台的人来来往往,病人和家属也走来走去,夜里得病的人不少,有躺着进来的,有坐着进来的,还有王凯这种被背着进来的,无论进医院是怎样一种方式,能想到在医院走T台的人想必也是心大,因为在这种地方争分夺秒,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也许就发生在隔壁,这么痛苦难捱了,还有人形容是走T台。

十八线的小演员低着头扒拉手机,拿百科搜自己的名字,寥寥几条消息,还都是被媒体随口一提,有点寂寞。

寂寞青年的面前出现一小阵骚动,他抬起头,看见几个护士对着一个人问好,那个人由远及近,白衣飘飘,简直非常T台。

白大褂估计是个领导,一路上严肃活泼,兼顾团结紧张,脸上随机微笑,一看就是不走心。白大褂从一排人面前飘过去,又飘回来。

“王凯?”

 

3.

“同学,咱们学校禁烟。”

王凯闻声抬头,看着眼前站着个瘦高个,谁啊。

“老师?”他咕哝了一句,不像啊,哪儿有这么年轻的老师,也就一副大学生脸。

“我不是老师,”大学生脸站定在楼道里:“你最好不在这里抽,有监控。”

“吓唬谁呢,哪儿有这么高端。”

抽烟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老老实实站起来拍拍屁股,拇指食指一捏,指缝里漏出火星,烟就灭了。这是他练了小半个月的成果,徒手掐烟,又帅又霸道,就是开始练习的时候手指头受罪,烫出过好几个泡。

对面的瘦高个看他起来,就指着天花板一个小拐角,说:“监控就在那里,是闭路监控。”

王凯跟着那只手使劲看了半天,天花板空空荡荡。

“你骗我呢吧?”

“一说监控就马上不抽,说明还能克制自己的坏习惯,为什么不养成良好的生活作息?抽烟有什么好的?”

瘦高个跟脑袋有问题一样自顾自说了一堆,惹得眼前云里雾里的中学生后背一凉,老说学校下面是个坟,这该不会是闹鬼让我碰上了?

“凌远?”

好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挺年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王凯抬头看看,是高二的化学老师邵晓辉,不教他们,可是眼熟。

“邵老师。”凌远对着邵晓辉问好,毕恭毕敬。

“你难得来咱们学校一趟,快上来喝口热水。”邵老师仁心仁德,招呼从前的得意门生一同叙旧。

那个叫凌远的就点点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了立在楼道里的学弟一眼,人啊,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这才毕业几天,学校里就有后进生公然抽烟了。

直到后来王凯才知道,那天脑袋有问题又跑去跟化学老师叙旧的瘦高个是为了校庆特地赶回来的校级神话,他高考那年拿到了市里的理科状元,教过他的老师无不称赞这个学生的聪明上进,仿佛他念书是为了放松,老话说,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这种学生对于王凯没有任何吸引力,他成绩一般,人缘一般,在学校里不是风云人物。茫茫黑夜里,他的心和宇宙都跳入一片躁动之海,在海洋的尽头,他做了一个想出人头地的梦,梦里的他拥有传统又新潮的帅气,百花簇拥,芳菲盛开。

但被簇拥的人,闪着光的人,似乎都是特立独行的。领悟到这个规律的他开始转而搜罗了神话的只言片语,因为他想知道一个神话该怎样炼成,正如同他想知道假如自己也打算变成神话,他的人生应当怎样度过。*

“神话您好,我是您的师弟(邵老师代过课)。众所周知,在一个人想要成为与众不同的人物之前,天必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现在本人三天没吃饭,生活费告罄,又苦于题海无边,我想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我的前兆。但在此之前,我想和您对谈,以知晓大任来临时应该如何应对……”

凌远揉揉眼睛,定定地看着手机里几乎小作文规模的短信,洋洋洒洒,脆弱且幼稚,又夹杂着一个理想主义少年的困惑和张扬。

“….这是我的手机号,希望您不吝赐教。王凯”

凌远摇摇头,没理。学校里这种孩子多了,小小年纪就热泪盈眶,觉得自己应该干一番大事业,做个领头羊,可是特立独行有什么好?他自己就是特立独行的人,他不觉得这种闪耀有什么美好,他反而渴望一种平淡如水的人生,一种无论上一秒做了什么,下一秒都按部就班的平淡人生,仿佛只有在那种人生里,他的虚无才会变成热烈,变成享受人生的、具有实感的热烈。

一连几天,那个叫王凯的始终不肯放弃,一直给自己发短信,有时候谈谈天气,有时候说说理想。凌远忙于学业,回复的文字从来都是简短的,唯独有那么一次,他心情极差,洋洋洒洒回复道:“我不认同你对于大任的看法,这个世界都具有本源的、基于某种规律而存在的进程,你可以称之为命运。如果命运的急流是通过随机抽取大任而落在每个人肩上,则这种抽取十分不公平,至少对于被抽中的人来说,他不具备选择的权利,而人应该是生来平等的。”

这样一条回复,原本是发泄凌远自己心中的怨怼,却在王凯眼中变成了辩证的看待命运;于是他努力用高中生的思维回应着凌远对命运无选可选的贬斥,一来二去,他们的谈话也渐渐深入,从浅显的人生观,过渡到了更为浅显却务实的价值观上,期间夹杂着两个年轻人的梦想和爱恨情仇。

然后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柔情似水的夜晚,他鬼使神差地吻了凌远,那是他们成为朋友的第六百多天,所有的月色在那个吻之后戛然而止。

 

*改写自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4.

“姓名”

“王凯”

“年龄”

“二十七”

“过敏史?”

“青霉素吧。”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三天以前是低烧,没注意,慢慢越烧越高,刚才护士台测是三十九度五。”

凌远隔着口罩看他一眼,低头记在病历本上。

“医….”朱冬阳低头看一眼,瞪了瞪眼睛:“那个,凌院长,他这个情况是不是挺严重的?用不用住院治疗?”

“扁桃体化脓,高烧引起的轻度脱水,不用住院,先输液,再观察观察,没事就可以走了。”

一切公事公办,急诊科继续人声鼎沸。凌远努力在落笔的时候保持克制,因为他看不得王凯那双写着惊讶和惊喜的眼睛。

朱冬阳交费取药去了,吕贤二十四孝好男人,跟在自己的师傅兼暗恋对象后面跑来跑去。凌远和王凯面对面坐着,气氛和当年月色倾流的那晚一样,充满尴尬、不知所措和心知肚明。

“挺好的?”戴着口罩的大夫露出两只眼睛,目光冷静。

“挺好的。”

“感冒了,或者说身体不舒服了,首先就是找医生,不能不注意,甚至忽略。”

“好,记住了。”

两个人再度无话,病人挺多,但急诊科井井有条,并不需要凌院长额外操心,今天下来也不过就是突击检查,谁知道没查到别人,反而被自己的故交给了当头一棒。看着故交低头缩肩地扒拉手机,年轻的院长目不斜视走过去,却鬼使神差退回来。他心中有个沉寂了许多年的山谷,他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试图填满它,但在看见那个跟他畅谈理想大任命运的人再度出现的时候,那些填补了快有一百年时光而落下的土一瞬间灰飞烟灭,穿过山谷的风在他耳畔低吟。

风说话了:“凌院长,您吃饭了么?”

山谷里的树抖三抖,继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凌院长拿笔尖点了一下病历本:“十一点十分,你觉得我能没吃饭吗?”

“我没吃,要不咱们去吃个宵夜吧。”王凯从月色温柔里清醒过来,恢复一个十八线理想主义者的亲和力,他笑着拿出手机开始定位,医院周围不少二十四小时的饭馆,吃顿夜宵不成问题。

“你等会儿要输液,避免空腹是对的,可我没时间。”凌院长努力保持严肃沉稳,然而徒劳无功。两个人又尴尬了一阵——已经习惯了——最后白大褂叹口气,点了点头。

“给你二十分钟吧,吃点清淡的。”凌远抬手摘了口罩,边走边说。

“行”王凯也跟着站起来,朱冬阳和吕贤人影都找不见了,他给经纪人发了个微信,说碰上熟人,约着吃个宵夜,还让师徒俩取了药也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别亏待自己。

凌远把口罩攥在手里,准备随手扔进垃圾桶,王凯却拦了他,另一手接过口罩。

“给我戴戴,我现在,”他戴好了口罩,也只露出眼睛,声音含混着,却充满热烈:“我现在是个演员了。”

 

5.

老实说,凌远并不知道王凯有多红,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自诩师弟的年轻人演过什么角色,在他的认知里,演员都是红得发紫,或者起码活跃在镜头里的;而他对面这个喝粥吃蒸饺的小年轻,凌远根本就没有他出演过什么角色的印象。

“我演过一些不太知名的角色,算是一种对自己的锤炼吧。”吃饺子的十八线小年轻面对事业有种挥斥方遒的快乐:“通过表演,算是学到了一些不常有的知识,像是情绪上的张力,还有对人物的揣摩塑造,也挺有意思的。”

“没想到你是走了这条路。”凌远坦白:“我以为你可能是读个比较热门的专业,然后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做演员不踏实吗?”十八线小年轻对这种言论已经免疫,但他还是认认真真解释:“表演也是一种职业,一种活跃在镜头前的职业,并不是轻松的。当然,相对别的工种,它的确有轻松的部分,但总体上,它也有非常辛酸的时候。”

凌远点点头,他对这种看法表示非常认同。职业的光环就像枷锁,桎梏了一个工种原本的面貌,也浪漫化了它的危险性和饱含的辛酸。就拿医生来说,自古医者仁心,也有非常神化,比如妙手回春的比喻;然而医生的无奈不仅仅是面对疑难杂症,还有病患和病患家属由于不专业而提出的困惑,在困惑与绝望相遇,累积到质变的时刻,往往愚昧无知或颐指气使的人就会产生强烈的崩溃,这种崩溃片片缕缕地持续,落下的每一股怨气都如数发泄在医生身上,再经由社会舆论扩大,致使无知者聚集成规模,暴力引发更多暴力,无知带动更多无知。

“凌远?”王凯喊了他一声:“你怎么了?”

“没怎么。”凌远摇头,他想到了许许多多东西,无论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一瞬间涌进他的大脑,月光下凑过来的人放大又缩小,吻带来的狂烈心跳犹如春雷,从头顶集中,又流向四肢百骸。

“吃好了吗?吃好了就走吧,我还得查岗。”凌远恢复凌院长,看着桌面吃空的碗碟,想起心中空荡荡的山谷。

“走吧,我吃饱了。”王凯开始看手机,顺手给自己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

“行了,他们俩也吃完了,在小花园等我。”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对着凌远笑:“你先走吧,我怕有狗仔。”

凌远看他笑得挺疲惫,心里觉得一阵酸:“那我不耽误你时间,先走了,回见。”

“回见。”

王凯看着凌远走出饭馆大门,低头看表再等红灯。深秋夜凉如水,凌远像多少年前一样披着月光而去,头也不回。

十八线小演员戴上口罩,深深吸了一口,口罩里是属于凌远的空气,他一点也不红,完全没有出人头地,梦想跌落进汪洋之后就消散了,他可能是爱演戏,但他没有觉得自己多么踏实。这个世界,他和凌远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不缺乏新闻和噱头,人们唱着十年前的歌,爱着小十岁的人,跳着古典的舞蹈,穿着复古主义的舞鞋。他们不爱当代,追忆过往,百花盛开在过去,当代没有什么伟大的,追忆才是成就伟大的基石。

“只有成为追忆,才能成就伟大。”朱冬阳收到一条十八线小年轻发来的微信,一拍桌子。

“阳阳?”吕贤缩回想摸摸师傅头发的手。

“赶紧找人!找王凯!这小子要当追忆!”朱冬阳特别着急。

 

6.

凌远开着车,夜里十二点半,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和夜空交错闪烁,把子夜的都市迷离成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他没想到能看见王凯,虽然这些年他始终有意识地一面规避一面打听。他想他是老了,三十五岁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可是月色下越跑越远的那张脸却不是停留在记忆里,而是随着他的记忆一同增长,五年十年直到更久,他没有忘记他。

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为什么在渴求他的关爱直至得到了一个吻后落荒而逃?凌远在车里点烟,他开上每天高峰期都堵城一锅粥的环线,在夜风里用不违反交规的速度风驰电掣,星空在头顶迅速褪去,高楼大厦被月光描摹出孤单的轮廓,与他共同体会夜晚的静默。

肖薇的电话打进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声音温和,是典型的中学女老师口吻。凌远看了看表,说自己还在办公室,让她先睡。

肖薇没有做错什么,凌远也没有。他活了三十五年,前十年他痛苦不堪,后面的二十五年他虚伪凉薄;在举目无亲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他渴盼拥有幸福、充实、圆满且温馨的家庭,渴盼自己是个平凡男人,家有儿女,娇妻相伴。于是他在步步为营地算计着自己的未来,他的每一项选择都被理想中的未来和现实中的未来撕裂成两半。在理想中的未来里,他是一个学习成绩中上,考入二流大学,工资与人均持平的普通人;而现实中的未来,他一次又一次品学兼优,然后子承父业,出任院长,被指摘是个市侩的商人。他在理想和现实的洪流中挣扎,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任何违背“大任”的想法,他的养父就是赋予他“大任”的人,那是小到一蔬一饭,大到人生方向的养父,慈祥的爱包围着他,让他行将溺毙,永无天日。

于是他在永无天日的晦暗里继续他的梦想,他需要平淡无奇的人生。他不该和那个在学校里大口抽烟的男孩子搭话,也不该回应对方不休不止的“请教”,那个男孩眼里有光,一万年,凌远明白,王凯的眼里有一万年聚集而成的光,他照向自己,让自己抖落掉冰冷的风,让自己在光芒里走入未知——即使那是一个舒适快乐的未知——凌远又开始害怕了,他担心自己的梦想在被人为破坏多年后又要滑出他规划好的轨道,所以他落荒而逃。可以了,他想,他得到了一个吻,就算是把自己困在山谷,那个吻也是山谷里将倾的月色,时间会填平一切,泥土将覆盖一万年的光。

凌远狠狠把烟头碾灭,车里烟熏火燎,肖薇明早又要抱怨。他的老婆和他通过相亲认识,是一个凌远理想中的平凡女人,名字平凡,工作也平凡,对爱和美的期待更是无以复加的平凡。他很满意这样的女人成为自己的太太,因为这一切都太平凡了,是他梦想中的一份安稳和宁静。

凌远打开所有车窗,夜风涌入,他下了环线,停在路边。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没有提,肖薇也没有提。她上班面对一群中学生就已经足够头昏脑涨,公婆和自己的父母又要求夫妻俩早些孕育爱的结晶;这些婚后压力让夫妻二人的生活平淡无奇,除了同床共枕,就是努力造人,但也许是丈夫看惯了太多裸体,又也许是太太本职教书育人,总之他们的床上生活几乎没有激情泛滥,只是在黑暗中完成一次又一次造人的动作,然后洗澡睡觉,几天后验孕棒扔在垃圾桶里,夫妻俩各自沉默着等待下一次排卵期。

今天不一样,这样的平凡也许会在今天有所转机,凌远遇到了当年让自己畅谈理想的人,想起了当初那个美丽的吻,他不会有回头路了,日子在一天天走上自己设定的轨道,一个快要四十岁的人,无法再深陷情爱的泥沼。可是他第一次想到了浪漫,想把发芽的希望之花种进自己的心里,于是他拨通了电话,安静又期待地等了十几秒。

“肖薇,”凌远的声音有点热烈,“结婚三周年快乐。”

“今天吗?”肖薇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伴着一阵冰冷的风。

 

7.

朱冬阳拉着吕贤满城找自己那位要成追忆的十八线小年轻,做好了随时报警的准备,俩人出了小饭馆,朱冬阳一个电话打过去,响了三声对方就接了。

“凯子,想开点儿!”朱冬阳开始回忆手里有什么能够打消对方轻生意识的筹码:“想想你爹妈,想想你自己,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王凯的声音透过电话,有点孤单:“阳哥,你误会了…我在蝴蝶酒吧呢,你来一趟吧。”

朱冬阳闹不清十八线的意思,只好先带着吕贤赶赴酒吧,先找到人,找到人就好说了。朱冬阳把车开得飞快,从医院到酒吧也就十五分钟,这种沉默的风驰电掣让他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份职业,银行的信贷经理,手下几十号白金客户,每天的工作就是替客户排忧解难外加利益最大化,老婆怀孕十二周的时候出血,可他从知道老婆怀孕开始一共在家不超过十天,人在外地飘,根本顾不上回家。接到丈母娘电话的时候他正拉一笔三亿的存款,酒桌上喝得神志不清,存款最后没有拉到,大客户也跑了,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家,老婆一家人正襟危坐,分财产,谈离婚。

那个晚上,就是答应了离婚的那个晚上,朱冬阳也是这样沉默着风驰电掣,老婆对他不满意不是一天两天,冰冻三尺的事儿。谈完之后夫妻情断,前妻让净身出户的朱冬阳打包行李,朱冬阳收拾出一个箱子,去外面找旅馆。那时候他开着车,心里发疯一样要找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也许是他飞了的客户,也许是他心寒的前妻,也许是他早夭的孩子,他在心里想着,先找到人,找到人就好说了,但他找了整整一夜,东方既白的时候一头撞上隔离带,医院里躺了两个月,病好以后被换岗,最后银行里待不下去,就辞职转行。

事业一落千丈了,还要充当知心大哥,心累。朱冬阳觉得自己肯定能把王凯劝回来,大不了就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十八线又能怎样?又不是永远十八线,二十多岁的青年烂漫如花,挫折也不过尔尔。

两个人到了蝴蝶酒吧,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喝得意乱神迷的十八线。十八线喝得舌头都大了,吐字不清,他心里的旧伤就那么被割开了,很疼。凌远根本记不住自己,这让他的伤口疼上加疼。他不年轻了,凌远已经是院长,出人头地,而自己还在十八线混来混去,他不能再这样度过人生,这种人生太虚无了,他需要一个热烈的、光明的未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我要成为追忆!”王凯说,“我得红,必须得红,不能再这么下去,我必须让别人记住我,我需要一个契机。”

朱冬阳按住还要继续豪饮的十八线,他的心里有一块地方被挖开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十八线的眼神是在和自己说再见,今晚和四年前的那晚重合,他和她,他们都厌倦了这个唯唯诺诺的自己,厌倦了这个自己所带来的墨迹的世界,于是他们和朱冬阳说再见了,因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好好,凯子,你现在清醒着吗?”

“我清醒着。”

“你听我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圈子里的,他认识一个制片人,那个人下月准备开个影视公司,你去试试,新公司都缺人,你去试试。”

“阳哥,对不起。”十八线的眼里都是愧疚,“你带我这么久,你看…”

“不碍事,我太墨迹了。”朱冬阳笑得发苦:“你也别和公司拍桌子了,好聚好散吧。等以后红了也不用和别人提起我,我也带不出能红的人,抢不到你的饭碗。”

“我绝对不干砸你饭碗的事儿。”王凯说的非常认真。

 

8.

凌远哄着孩子,肖薇守在厨房给孩子热奶。他们终于造出人了,两边的父母非常满意,这是长辈眼中最美好的家庭生活,婴儿手腕上的小银镯一闪一闪,衬托出的小胳膊白白嫩嫩,像一条挥舞着的藕节。

“看会儿电视。”肖薇拿着奶瓶过来,手腕上滴了几滴,又递给凌远试试,她看着丈夫手法熟练地抱起孩子喂奶,就随手调出一个台。

“又是他,最近他的戏可真多。”肖薇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眼睛都落在吃奶的孩子身上。

“谁?”凌远没抬头,调整着奶瓶的角度。

“王凯,演过什么来着?…反正他最近挺红的,好几部戏都是他,我学生里也有喜欢他的,整天上课下课刷微博,就为看他。”

凌远喂完了奶,把孩子交给肖薇。

“你拍拍,我去书房写点东西。”

“妈说十一带着孩子回去住几天,上回我给我妈买的羊绒衫,叫什么,莎君牌,那个挺保暖的,回头你替我问问你妈穿多大号的,我赶紧买了,要不等学校月考我又腾不出工夫,你记住没啊!”

“穿M号!”凌远回了一句,打开电脑,他的电脑这些年换了一个又一个,外观越来越精简好看了,性能也不错,时代变迁真快,他从一次又一次产品发布会中感受时光的流逝,感谢光阴,他的山谷自从天崩地裂之后,好像真的慢慢被填成了平原。

而那双一万年的眼睛还在发光,只不过不是在他面前,不是在月光下,而是在电视机里。

“这是我的选择,你,值得拥有。”

凌远看着广告里熟练背词的一万年星光,想起那个月色倾流的晚上,一个在青春和未来里莽莽撞撞的少年和他畅谈,还带来了一个美丽的吻。那是他心中一场介于理想和现实的梦,他把那个少年当成追忆,和眼前这个从容的青年演员重合,他的追忆终于圆满了,画上一个句号,一个止于平凡的句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这种选择并没有不公平,它只是一个人通向未来的、众多路途中的一条,有人实现理想,有人安于平凡,大任的构成本来就是理想和平凡的交集。人生就是无间地狱,人们沉坠阴沟,只偶然时刻向往璀璨的星空*,只是那个时刻不常有,也许一生仅有一次。

“——你有多好看呢?宇宙里揉碎星光的银河,都不及你一半的好看。”多年以前,在凌远落荒而逃之后的那个夜里,他曾对着一个遥远的人这样说道。

 ==完==

*出自王尔德《自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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