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之七

【无物(下)】

春天都已经来了,但曼城还是下了最后一场雪。雪很细密,却始终丰厚不起来。大约是因为天气实在太暖了。四月已经是开始春种的时节,最后一场雪沉沉地挤在开始回润的树枝上,不消多时就洇出了一小块黑色的影子。明楼早间起床做饭,锅中米粥笃笃沸腾,蒸汽扑打着沙煲的盖子,发出低沉断续的噗噗声。阿诚也起床了,正揉着眼睛看明楼熬粥。前两日来的张先生住二楼拐角,想来是还没有起。明楼叫阿诚先去洗脸,再等着吃早饭。阿诚前脚出去,明楼便把粥盛了,又切几刀小菜装碟。二楼一声门响,两日前来的张先生收拾端整,正慢慢下楼。

 这位张先生是明楼旧交。当年阿诚病重,明楼于香港多方奔走请医买药,都多亏张先生帮忙。他身量不算高,略有发福,眉目高挺,脸上却尽是和善和多谋。他亦是明台去北平活动时候的上级,原本也是共党在军统内的潜伏人员,后来就去解放区参与工作了。他缓缓下楼,见阿诚不在,独有明楼在厨房里忙活,便张张嘴,说了一句轻松地玩笑话:「明大教授好厨艺,在楼上就闻得这好米香。」

 明楼笑笑,开场虽轻松,然而事实却毫不轻松。他往阿诚的碟子里搛了一个包子,又用筷子左右拨开,热气便攸的冒出来,带着一点笋菜的清气。张先生有些诧异,顿了几顿还是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吃个包子还要先夹开晾晾的?」

 明楼朝着盥洗室看看,盥洗室里簌簌有声,是阿诚在刷牙。他便把阿诚的筷子摆好,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一般的说:「不夹开,吃的时候要烫了嗓子,他又不肯说,连着疼几天,都还忍着」,他低头,又给张先生的碟子里放了包子一个:「我终究是对不起阿诚的」

 张先生便哑然一阵,默默坐回位子。他刚坐定,阿诚便洗漱完毕上桌吃饭。明家的早点向来是中式为主,暖粥包子,或面条小菜。英国人一早就喝咖啡,配冷餐包或冷火腿,年轻的时候吃吃到熬的住,过了中年再这样吃,东方的胃口便克化不动西方的冷食,翻翻搅搅要难受一个上午。以往在上海,早饭或是厨娘阿香做,或是阿诚做,到了曼城,明楼就一手操持起来。煮了半年的稀粥,又蒸坏了两三个竹屉,终于也做得有模有样了。春日食笋,夏有河鲜,秋冬就做些味厚的烧肉炖肉吃。他与阿诚在曼城这些年,慢慢有些生活化,人前是个教授,人后就是寻常百姓。教授也是个慈眉善目的教授,他学生颇多,风评也好;下班了就换毛线衫和旧呢外套,带阿诚一同去逛逛菜场。菜场很大,角落里偶有两三个小孩子做树莓果酱卖,以此赚些零花钱。菜场的小孩子最喜欢明楼来,只他一来,小孩子便捧了果酱瓶子往他眼前凑,他一定买,且不还价。小孩子还喜欢阿诚,虽然话少,但这个瘦高的男人却比身边的人要更好脾气,也更好卖——给他怀里塞三瓶,明楼就掏钱买三瓶;买了之后还要自己拿着,三瓶果酱份量不轻,明楼提着网兜的手时常要被勒出细细的红印子。

 早饭吃完,明楼就与张先生在书房细谈。阿诚坐在院子里听收音机,所收的是伦敦电台,早上他们播送一会新闻,多数时候是古典乐,听听到可解闷。张先生在窗前往外望,院子里已经长出些细细的春芽了。太阳初升,日光显得有些苍白。空气湿漉漉的,是早春时候特有的露水气味。阿诚身上盖块毯子,手放在毯子上,手指到随着音乐打节拍,很惬意的样子。张先生看看阿诚,又回身看看明楼,脸上忽然是悲切神色。

 「我来之前觉得找你是对的,现在,我倒不知对不对了。」

 张先生说完,见明楼没有答话的意愿,便又自顾自的说下去:「不然,我找找其他人,活动活动,你就不要随我去北京了——明台一时半刻救不出来,要走门路,没有个把月,你回不来的。」

 明楼抬手叫他停下,顺势也看向窗外,目光幽深,到看不出是何意味。然后他转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张先生面前。

 「明台此前为国效力,这块怀表挡在胸口,却还是打穿了。人九死一生,捡了命回来,痊愈之后就去北平,身子留了病根,只能搞经济情报。这些你都知道的。现在却要把他定成内奸。我明家虽不是什么王侯贵胄,却知道忠君报国。我是他当年在上海潜伏唯一的上级,只需由我回去说明,就可还他个清白」他一气说完,抬手慢慢摩挲着怀表正中的弹孔,又缓缓说道:「这一枪,当初是阿诚打的。阿诚对明台百般疼爱,明台对阿诚也是百般信任。我明家三兄弟,彼此从不存疑。我去北京给明台证清白,阿诚也是愿意的。」他这番话说的柔和,手指摩挲的金属表盖慢慢沾了体温,变得温热起来了。张先生也不再坚持,他曾是明台的上级,一九四零年的时候,于北平和明台初见。那时候明台已经是崔慎明先生了。慎明儒雅,温和,却也有孩子气的执拗。与慎明共事,心总是沉静而踏实,知道把一切交与他是可十成十的放心。崔先生与太太于北平珠市口大街一处四合院长居,后来便添了一双儿女,取名曼晖、曼芝。一家四口,慎明对两个孩子疼的紧,即便是内战时,口粮都有限,他却还是千方百计去黑市换了白糖的配给券。早上崔家喝粥,白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勺拌进粥里。张先生有一阵暂居崔家,早上便一同吃饭,得见慎明亲自为孩子们盛粥,又细细拌匀。女儿曼芝黏父亲黏的紧,吃粥的时候便把小板凳搬到父亲身边,一定要紧紧靠住他才肯安静吃饭。

 然而就是这样的下线,同事,父亲。在内战之后却过得坎坷。崔太太在内战最后一场罢工运动里被流弹击中牺牲,两个孩子一夜之间便没了母亲。孩子的情绪尚未安抚得当,慎明又被指双面间谍。原本内战结束,慎明就任北京国有银行的经济顾问,可这个位置没坐几日,便是接二连三的审查和交代。一轮结束,一轮又起。那时张先生远赴延安,虽然时常写信问候慎明,却没能得到几封回信。他只知自一九五三年起,慎明便被国有银行开除,因他会说法文,便给他安排去了商务印书馆做法语书籍的翻译。薪水不多,勉强够一家三口生活。之后却不知怎么又被指认是国民党潜伏于大陆的特务。继而又是一番新的审查与争斗。张先生便是自那时候起彻底没了慎明的消息,但「内奸」这个罪名太大,后果太坏且实属污蔑;他很急切,就想到了慎明的大哥明楼,想起慎明被定为内奸,无非就是因为他在上海有过一段军统行动组组长的历史。能够洗清这个罪名的人只有当时慎明唯一的上级——眼镜蛇。张先生想到这一层,便立刻着手安排出国,寻到了曼彻斯特,还带来了一九五五年的报纸。

 及至当下,返回北京搭救慎明刻不容缓。彼时国内正值大清洗,张先生与明楼便不敢耽搁,生怕去的晚了人就救不出来了。明楼虽对阿诚现状有千百般的不放心,却也还是决定前往北京。他先找一间条件极佳的疗养院,放阿诚在那里暂居两个月;又找费德斯东先生说了情况,托付费先生多多上心。料理完曼城的种种,便匆忙收拾阿诚与自己的行李。上午先送阿诚至疗养院,下午便搭曼城到香港的飞机,继而再由香港转飞北京。

 到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晚间九点。张先生带明楼去慎明在珠市口的小院歇脚,顺便看看曼晖与曼芝。彼时兄妹二人已经长大,曼晖十三,曼芝十岁。明楼还是第一次看见两个孩子真人,家中只有当年曼芝满月时候,慎明寄过来的全家福。张先生安顿了明楼后就连夜写报告,要求与司法局的同志见面,说明情况。张先生写报告,明楼就在堂屋与两个孩子说话。实际也无话可说,毕竟他们都长大了,面对这样一个只在照片中见过的大伯有诸多陌生。时近半夜,两个孩子就泛起困来。明楼便催他们睡觉,两个孩子睡下了,他才开始打量这间小宅。堂屋清清冷冷,唯有饭桌和木质柜子两个。柜上是一副大相框,其内杂七杂八的贴着几张照片,有一张全家福,两张曼芝的满月照,一张曼晖大约六七岁模样的照片。大相框的后面是一个小金属相框,却不知为何倒扣在桌上,似乎是刻意扣下来的。明楼便有些纳罕,伸手拿了,对着灯细看。这只金属相框做工西式,波浪滚边的式样倒像是从前明家旧宅里常用的那个。其内是一张婚纱照,只是不知为何,照相的男女却没有摆出寻常姿势,一身婚纱的姑娘满脸惊讶,站在身后的男人手中还牵着两条细细的衣带,另一手却指着镜头。这实在是滑稽而活泼的婚纱照,然而这照片中的姑娘却不是曼芝的母亲。明楼隐约记得这个姑娘的长相,却想不起她究竟是谁,他用手抹了抹相框边缘的尘土,便把它放下了。

 第二日一早,张先生便带明楼去司法局。明楼一路上所见的北平风物,到与之前同阿诚来的那次不一样。清早的北平还很安静,早点摊子上炸油条,炸焦圈,一阵油脂香气逸散。吃早点的人颇多,三三两两坐在早点摊安置的条桌板凳上。很喧嚣。初春天气尚寒,人们所穿尚都是粗布棉衣或夹袄。唯明楼穿了黯蓝色呢子大衣并西裤皮鞋。如此这般便引得许多人看。明楼觉得有些张扬,便在心下暗想明日要换中山装穿。不多时便至司法局,司法局的同志听了情况之后便说要先汇报,要张先生与明楼先等等。他们二人便等。等了约莫两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百无聊赖。忽而最开始汇报去的那个同志进来,只说先要与张先生谈,便领张先生走了。明楼就接着等。时近中午,他有些不耐,就起身去寻张先生。然而未等他开门,门便先自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男人身后还站着几位公安局的同志。明楼尚未开口,男人便亮了工作证,只说带明楼调查,几个人就上来架住他,往一辆黑色押运车去了。

 至此之后的岁月,于明楼来说如同梦境一般恍惚。那日是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暮春。五月即将要来,牡丹花三三两两的开了。北平多风,他在关押处也常常能听得彻夜呜嚎的北风。关押处很狭小,只一个灰白水泥的房间,其内一条长凳,晚间可权作床铺暂歇。他偶尔躺在上面,能听见遥远的鸟鸣和细碎的说话声。张先生早已失联,他也不知道被捕那日,被提前带走的张先生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被捕,又为什么被收在这里无人问津。他彻夜的想事情,想阿诚,想明台,想曼晖与曼芝。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候人就恍惚起来,恍惚到以为这是一场沉睡不醒的梦境。他试着让自己醒来,却发现自己在沉睡之后睁开眼,还是在这间灰白色的屋子里。他所在的屋子里有一道高高的天窗,上面是黑色的铁栅。明楼就想起一九三九年在上海,他进过另外一间有着这样铁栅的屋子,那时是春节,他穿过76号的牢房去找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嘴唇红艳,嘴角微微翘起,撒娇叫他「师哥」。他记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他只一直等,庆幸着幸而给阿诚付了两个月的租金,看这个架势,恐怕自己出去也是要一段时间的。无人提审,他便乐得清闲,其实也是苦中作乐。在心中默默背诵诸多春日诗句,聊以打发时间。

 然而春日诗句吞吐将尽,明楼却依旧未能离开。他亦被审查数次,写材料无数。无非就是交代,交代。然而又有何可以交代的呢?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他只得如此写就。心中却难免急切,阿诚,明台,他时常于深夜默念这两个名字。他这一生,旧人皆去了,所留下陪伴他的阿诚与明台也不是旧时的他们。阿诚忘记了一切,明台已是崔慎明,唯独明楼还是明楼。他时常想起先前的故交,王天风,于曼丽,郭骑云;他也回想起曾经的敌人,南田洋子,藤田方政,汪曼春。他想起桩桩件件,一丝一缕的记忆连成了片,最后大姐明镜微笑着自记忆深处走出,她一手拉着明台,一手拉着明诚,阿香怀里抱着阿诚的《家园》,王天风和郭骑云在修剪花草,明台紧紧握住于曼丽的手,曼晖和曼芝从远处跑来,曼芝扑进明台的怀里,又笑着唤于曼丽「妈妈」。

 明楼头痛欲裂,他早已没了从容与余裕。他只想走,想回曼彻斯特,回到那个多雨缠绵的城市,为阿诚修葺花园。他又想起阿诚,想起他一生中过两次枪伤,如若退役,也可算得是个光荣战士。他想起与阿诚先前来北平,于灵境胡同暂居,阿诚画速写,他就读《容斋随笔》。读至「当君自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二人还品评一番,却不料一语成谶。他又想起少年阿诚读书,极喜爱幼安之词,常常找自己讨论。彼时阿诚还在乡下家塾,明楼临去前一日便往书院打电话。第二日下午他下汽车,常见阿诚在巷口撑一柄油伞,于江南漫漫水雾中等着他。他的少年,自十岁便入明家,视明楼如慈父,如恩人。后来林姨说与明楼,说阿诚自打知道他要来,便忙着上下打扫;白日课业繁重,他就在夜里悄悄汲水泼地,早间可见青砖上漫漫一层薄霜。自此之后明楼再去便不打电话了,不为其他,他只不愿这个少年劳累,却又不忍伤他好意,故而只说突然来访,还时常带阿诚上街吃小吃摊子赔罪。

 他亦记挂着阿诚的伤处,记挂着阿诚的恶疾。他一再的欠他,欠他;他欠阿诚许多。明楼究其一生,亏欠大姐一份平安,亏欠明台一位老师,亏欠阿诚一座家园。他一再的欠,大姐怨过他,明台怨过他,唯独他的少年没有怨过。那时他们穿行于悬崖边的密林,捕风捉云,他的身边只有他的少年是一点微光;他的少年永远跟在他身后,做他的双眼,做他的枪;他的少年是他的弟弟,挚交,战友。明楼被关的太久,久到已无所求,但有一件事他始终执念,他想再见一见阿诚,见一见这个亏欠的太多的男人。他想起一九三九年的除夕,桂姨回家,阿诚曾用痛苦而无奈的目光望了自己一眼。只是那时,明楼沉浸于桂姨的苦,惋惜于桂姨所遭的苦难,而两次劝阿诚接受她。他以前从不对那时的规劝感到难过,然而现在他难过,他从心里想替阿诚大哭,他不理解他的少年,他把少年腐烂的心事翻出来重新鞭打,他把他的少年想的太坚强,他忘记他的少年曾经蜷缩在桌子下面无声痛哭。明楼时常反思,他想他自己太功利,太自负,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明台被捕,但他哪里都好,他可以想尽办法力证清白,并不一定要远在千里外的大哥匆忙赶来。阿诚无法工作,不会英文,恶疾之下单纯如一孩童,只认明楼一人;然而明楼却把这样的一个阿诚丢在了遥远的曼城,丢在一个半年阴雨,半年寒风的地方。他无数次的做梦,梦见阿诚对他说『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把他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他惊醒过来,梦里的阿诚永远决然——他对明台是真的疼爱——然而疼爱阿诚的人,却把他孤零零的丢在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了。等候太过漫长,天光从长到短,秋天便在这样的等候中到来了,一片落叶从高高的天窗外面掉进来,黄而绿,尚可嗅得清远气息,明楼便弯下腰,把它轻轻捡进手心。

 明楼直起腰,他刚刚签下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同志穿着绿色的制服,在明楼刚刚签下字的内页盖上红章,而后站起身。

 「明楼同志,你自由了。」

 明楼接过释放证,对着刚才的办事同志敬了半个军礼。他提起脚边的黑色行李包,缓步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外面在下雨,像是暮春与初夏交替时候落下的湍湍急雨,明楼的行李包里有一柄监狱所发的黑色折伞,他便拿出来用了。雨下的细密,所幸天气不冷。他走累了便到一处雨搭下歇脚,雨声潺潺,他的脚边有一张别人丢弃的报纸,明楼便捡起来看看,就着青白的天光读上面的蝇头小字,是一九七八年的五月,他手中的报纸在暮雨和夏风中被吹浸得柔软,湿透的报纸贴在了明楼的手上。

 春雨也能听见他的哭声。

==七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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