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清光长送人归去

第三章

今年上海的春日来得悄无声息,几场绵密小雨过去,天就一天天的暖起来。夹绒的大衣便有些穿不住。明司长白日上班,学着以往明楼的样子,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大衣是厚重的银枪呢料,里面又夹了一层绒,更厚实了;这样的大衣搭在手臂上便觉得沉沉地坠人。明司长内里向来是中山装或西装两换着穿,外面穿得厚实,里面便力求轻简。加之他又年轻,总不以保暖为要。这样一天各处跑下来,人在外面吹透了冷风,到了晚间就头沉息重起来。

 阿诚到家,打发司机走了,进门便顺势往沙发上一倒。病到是没有多严重,受寒罢了。只是人孤孤单单的,于病中更显得凄苦。以往他也偶尔受些风寒,然而一旦外面着凉,回家总归是有热水热饭可吃,再躺上一时半刻,第二日就又生龙活虎起来。兼之明家大姐向来看重养生,家里人无论谁生病了,除去请医买药,大姐还要吩咐阿香炖补汤喝。春日气躁,常炖百合;溽暑要祛湿,用绿豆添足水加葛根煲汤;秋冬就用梨子配川贝、或以莲藕搭乳鸽。病着的人肠胃虚弱,寻常饭食克化不动,就喝些汤,也是补的。都是年轻人,养上一两日就保管好了。故而也没有人觉得风寒是大病。可现下明司长却十足犯难,于家中药箱里来回翻找,也找不见可用的药品。想来是太久没人查看药箱,里面的药从前吃完了也没人想着添补。他便想自己开车去诊所,正寻了钥匙出门,电话却忽而响起。

 政府要员家中,电话皆是被监听了的。阿诚病着,脑子却不糊涂。自门口奔向沙发,几步路里就快速筛了一遍人员。不可能是组织的人,组织要联络他,常常通过夜莺;亦不会是明镜,因明镜早已借口「避祸」而回了苏州老宅,若要联络,可于白日直接打去明司长办公室,倒显得正大光明;更不能是明台。那便是明楼了。阿诚这样想着,手下动作更快了些,电话未响足第四声,他便已经拿起。

「大…..」

「阿诚啊,是我」

阿诚只听得这一声唤,便慢慢站直身子,毕恭毕敬的。这是他在明家为数不多的一位从心里就有些疏远的亲戚。明堂大哥声音厚润,又夹杂着商海之人的精明与轻快。他是甚少联络阿诚的。在他的眼中,阿诚不过是看屋子的管家罢了。若他有事,即便是上海生意间的事,也是要先联络了明镜,再由明镜转话给阿诚。他与阿诚,阿诚与他,彼此都是疏离而淡漠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来了电话。阿诚把车钥匙轻轻撂在茶几上:「明堂大哥,您请说」

 明堂慢慢说了些什么,阿诚便仔细地听。其实是些商场中的事,无非是走船走车,要阿诚给批几张条子才能动。阿诚隐约知道明堂的身份,是自大哥那里听来的。虽然并未有实际职务,但也是红色的。这一点与明镜到是相似。然而明堂越过明镜直接找他,却是稀罕事。阿诚不打断他,只由他絮絮念叨,又陪他扯几句家常;只等那边自己把话说出来。果然明堂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才语气一转,用略带质疑的语气问:「阿诚,你说实话,那俩孩子真是明楼的?」

 阿诚未曾料到明堂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顿了一顿,恭敬地回道:「先生的孩子,自然是先生的」。明堂不再说话,又或许是想起来明宅的电话是有监听的,便只是哼了一声,絮絮念叨明楼的官,做来做去,到是做出了一房家眷。这婚也结的匆忙,只在南京家中摆了一顿酒,邀了几个长辈合吃一顿饭,草草打发过去了。婚酒明镜去了,回来说弟妹温柔端庄,又知书达理,两人实则是般配的。彼时阿诚北上开会,没能当面祝贺,便在电话里遥祝大哥新婚。这样一转眼竟然也是许久过去了。今日明堂忽然提起,阿诚才想起已经许久未曾问候长嫂与两个孩子。不知孩子们现下是不是长大了些。他的思绪繁然乱飞,想起近期经济司里工作太忙,要呈递上去的报告林林总总堆满一桌子,却没有空闲审阅;大哥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听闻南京政府近日组织起了各样临时救济办公室,明楼也参与其中,负责调控人员与审理账目。明堂与他还在说,又劝阿诚也早些成家,一个人冷冷清清守着大宅,未免寂寞。实际明堂与阿诚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他与阿诚素来有着家族与外人之间的隔阂。然而他今晚却像个平静祥和的长辈,放下一直端着的架子,对阿诚流露出鲜少的关爱和真诚。明台走了,明镜与明楼也不在上海,连使唤的下人都嫁人离开了;偌大的家中只剩了这么一个人。明堂不是不心疼他,而是不知要如何跨过这维持了二十余年的隔阂。现下明堂知晓了一些事,知晓了这个不在族谱的孩子其实比任何人都忠诚,忠于国,忠于家。他的心中颇为震撼,那些多年不曾消褪的隔阂便慢慢消失了。

 这通电话,两人打了许久,似乎随着春意,二十余年的坚冰也缓缓融化下去。最后明堂还是嘱咐几句,又说过些日子给挑个家里信任的老仆过去照料阿诚,然后便挂了电话。阿诚打个哈欠,看看手表,已是很晚了。说了这样长久的一通话,原本就浸了寒气的喉咙越发干痛。他想了想,觉得此刻去打扰诊所的大夫实在唐突;又觉得喝些滚水,早早躺下未免就好了。他便把车钥匙放回门边,又去厨房烧些滚水。入夜,虽是早春了,却也有料峭的春寒自窗中散漫的侵进屋里。他便把白日里一直搭在手上的大衣披上,又切些老姜投入水里,打算熬碗姜汤热热的喝下去。老姜气味辛辣,投进水里就漾出一阵淡淡的姜气;水慢吞吞的烧,有细密的气泡在水底翻涌,发出细碎的声响。厨房里是淡淡的鹅黄光晕,让人觉得温暖。阿诚把手悬在灶旁取暖,手指一张一舒,在灶旁干净的瓷砖上投下长长的负影。水开了,卷着姜辛的蒸汽袅袅而上,与那莹白的瓷砖一同浸在暖和的灯光里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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