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七物之三
【风物】
明楼套上钢笔，又把方才写的家书细细看看，推敲了一遍，顺手套进信封，只等明日吩咐阿诚拿去寄了。他与阿诚今冬暂居北平一月，意在参加新政府北平上海间的经济座谈会。明镜虽口中尖利，斥责兄弟二人「穿一身狗皮」，但心中对幼弟也是挂念非常：嘱咐明楼与明诚到了北平便即刻拍电报回家，又要写信报平安；北地天寒，如若所带冬衣不够，毋要俭省，一定要在北平找好的成衣铺子做了冬衣穿上。明楼到了北平，刚下火车即在火车站旁的邮局拍了电报回去，而后就忙碌着与会事宜，今日终得空闲，便仔仔细细的写了家书问候。
彼时阿诚从一叠文件中偶然抬头，见明楼对着一小盅浆糊发愁，便上前去看。只见浆糊结结实实地冻在杯壁上，竟然半点也挖不下来。他笑笑：「到了这里，天气太冷，浆糊都冻上了，我这就去熬些新的。」说完便拿了小盅出去。门扉初启，带进一股冷风，兼有深秋的萧瑟意味；阿诚冷得打了个颤，回身从衣架上拿了明楼的大衣披上便出去了。冷风进屋，刚才房中聚集的热气攸的吹散，明楼起身来至衣架，却见自己的大衣早被穿走，脸上便挂了嗔怪，回身将自己窝进沙发，拿沙发上一条薄毯权且盖着。
与阿诚此次来北平，新政府功课做足，没给安排宾馆，只安排了灵境胡同里数处民宅；意在保护新政府要员。因这些与会要员们暂居于此，胡同外的小街上便都配了日本的宪兵哨卡，看上去颇有率兽食人的架势。明楼所居的这一处，院子里种了几株腊梅，并一棵老洋槐。槐花早已落尽，只留黄黄绿绿的叶子；北平多风，来了没几日便眼见着叶子被吹得干枯打卷，最后松松脆脆的从枝头落到地上。阿诚晚间下班，看地上落叶或金黄，或棕褐，还颇为可惜了一阵——他是爱画画的，还有些艺术的敏锐，这么好的落叶配上夕阳，若能留在画布上，一定是很好看的。
起初明楼事情忙，每日与阿诚都要入夜才能回来。黯蓝的天幕上，时常寥落的挂着几颗星，清鲜好看。入夜归家，需要现笼火盆。一进家门冲面一股寒气，屋里倒显得比屋外还冷。明楼素来自诩身体强健，又怕阿诚冷，时常在火盆尚未烧旺的时候就脱了大衣递与他。阿诚推脱几次不得，便只好快些笼热火盆好给大哥取暖。北平的深秋，入夜是真的冷，冻的人缩手缩脚；这与南方的湿寒不同，这样的冷常给人可以暂且一御的错觉，却在冻病了之后才发现寒气侵骨，以致病势汹汹。几个同来与会的要员纷纷告病假，新政府便稍稍松了些口，许诺着开会可以暂时放放，养好了诸位的身体为要。至此他们便真的松懈下来，每日不过三点就可以回去。阿诚便搬了圆凳，在院中找一处暖和向阳的地方画速写，明楼就在他边上一面晒太阳一面看书。他们二人对新政府的工作虽谈不上怠工，却也是能得偷懒就偷些懒的。几日下来，阿诚画了速写数张，明楼所读的《容斋随笔》也尽数看完了。
接着便是要准备吃晚饭。原本新政府内有食堂，明楼带阿诚吃了几次，觉得北平菜到底抚不平一个南人的胃口。加之阿诚难得有兴致，两人便去街上找些小吃摊子权作晚餐。北平风物带着北地的豁达粗犷，什么都直率，都爽利。大而酡红的山楂在草把上招摇出清甜香气，冰糖熬煮的糖壳带着点微黄，间或散布着几粒微小气泡，于一起一落之间被凝冻住了。街边又有馄饨，炒栗子，酱肉，卤豆干与羊杂碎汤并烧饼，一摊一户，蒸汽醺然。这些便是和上海不同。明楼素来喜食馄饨，便招呼阿诚坐下，要馄饨两碗。然而这里的馄饨不如上海的精巧，一只海碗中团团数个，到有小笼包子那般大小。味道以咸厚为决，倒也好吃，有如啖肥甘之物的畅快。一碗下去，腹中极暖，明楼这才体会出北平的好来。便又和阿诚四下逛逛，看看街边寻常风物，倒像是回到了从前。路经荣宝斋、瑞蚨祥、盛锡福等处，便进去买纸笔绸缎诸物，好回去赠与上海的亲朋。北平秋夜寒凉如洗，空气硬刺刺的钻进肺里颇为醒人，张口哈气就能吹落出团团白雾。
两人又在街上随便走走，绝口不谈公事，只回忆从前在巴黎的日子。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一段旧事了，现在想起也有了隔世之感。明楼总说人生在世，很多事情身不由己，阿诚便劝他今日可略为放纵。说话间路过小食摊子，阿诚便把手中一应手信塞给明楼，自己掏钱称了酱肉豆干和盐酥豆子。三样小食包成一摞，又用麻绳一拴，间或飘散出来的油脂香气到让人心中平添了诸多期待。明楼也不多言，只是脚下快了许多。
及至归家，两人整理了一番书房，笼了火盆。阿诚便把油纸包打开，暗黄的油纸上沾着大片的油渍，亮闪闪的，窸窸窣窣之间让人食指大动。酱肉是羊头肉，酱的略暗的肉中窝存着粉白的筋络和软骨，嚼之脆韧有声；豆干先打花刀，而后经油炸，最后再卤，卤汁是蜜糖颜色；盐酥豆子也是先炸再撒盐，这三样凑在一起难免油腻。阿诚便用小壶沏了酽茶过来，放在火盆的罩子上，以炭火徐徐烘之，是以保温。明楼觉得有趣，就笑阿诚大雅大俗，以炭烹茗却大嚼腥膻；阿诚便反驳这是他活得坦诚而已；二人你来我往，彼此凑趣打诨，倒也轻松自在。然而这般凑在一起饮茶闲聊，于他们二人业已久远，每日周旋于各方利益和各人眼下，这样的清闲之景已经很少，自明台入了军统之后，他们二人就连寻常谈笑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慎重妥帖的引着明台护着明台。虽然知道是为了合家安康，但长久伪装做戏也的确身心俱疲。故而都很珍惜眼下这段能尽数放松，不必伪装的闲适时光。酽茶煮好，茶香满室，明楼便拈起盐酥豆子放进口中慢嚼。盐气与茶香到是相配。此时此景，于明楼看来，倒真是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酣畅和快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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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写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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