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之二

【念物】

起先那幅《家园》是挂在客厅的墙上,而后却挪到了明楼的书房里去。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那幅画在客厅被摔得让人生怜。那日明家小弟与明楼明诚大打出手,客厅中数样器物或破损或直接摔个粉碎。还殃及了墙上这幅画,一枪打上去,画作所幸完好,只是金边画框上留下一个幽深的弹孔,像极了一个随时随地监视别人的眼睛。明楼心中原本就生着气,继而看见这幅画也险遭荼毒,便说什么也不肯再于客厅悬挂了。后来阿诚换了新的画框——这一次换成了银色——明楼便动了心思,先说银色画框与客厅颜色不搭,再说自己书房器物的格调向来严肃幽暗,有这一丝银亮也算平添乐趣,近乎无理的把画放在自己房间。事件平息,误会也全然得解,似乎大家都落得欢喜,只有阿诚熬了一个半夜,仿照着《家园》重新画得一幅挂在客厅,以免明家大姐看出端倪。熬了半夜赶制出的画作同从从容容画就的原作本就不能比,大姐出差归来,只隐约觉得《家园》和以前不同,但到底没能仔细鉴别出这幅仿品与原作的差异,便也不去理论。阿诚心中暗暗松气,又无奈于明楼的说一不二,但既然大姐小弟都不再理论,他也就随着大哥去,只每日去明楼书房的时候,看《家园》被早晨的太阳染了一层金边,倒是比挂在客厅更好看了。

 明楼其实也有私心。阿诚作画那日他就曾说这将是他的家园,这句话不是没来由的。只是时日渐远,曾经的家园也慢慢掩藏在心里,藏得极深,竟然多年都不曾忆起。那时候明楼还未去国外深造,阿诚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明台更小,刚满十岁。似乎也是这样冬月时节,明家祖坟要修葺,这是大事,合族的亲戚都要回乡祭祖。彼时明镜正为了自家产业忙的焦头烂额,匆匆回乡一祭便连夜回了上海。明楼虽然感念家姐的辛劳,却无从抽身,毕竟修葺祖坟,合家相聚,姐弟两个若是都走了未免显得太过无理。他便留下来,白日里帮忙打理祖产,晚间便在乡下祖宅里同亲戚们听昆曲、听评弹。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回乡的时候带着两个小的,此时他们二人也同乡下老家里的孩子们玩到了一块。整日里满处疯跑,嬉笑打闹,一点都找不见在上海时候,世家公子的矜持和规矩了。

 忙碌了几日,修葺的事情也近尾声。只等着修葺完毕合家祭拜也就完事了。明镜拍了电报过来,嘱咐明楼去自家老宅看看家丁,再带些土产回来。所谓土产,不过是乡下农人晾晒的各色干菜咸肉。上海大大小小的南货店都有卖,然而明镜却还是喜欢自家的口味,一方面是大小姐口味有些刁钻,另一方面却也是温和怜下,说是买土产,然而也意在接济给自家田地干活的农人,让他们能得些现钱过年。明楼接了电报,又在祖宅打点打点,第二日便领了两个弟弟回了自家老宅。

 老宅风貌一如从前,初入隆冬,下了几天冷雨。湿湿冷冷的,凝涩的化不开。明台只满口嚷着冷,老宅的仆妪便抱他去灶屋烤火,又哄他吃灶坑里热腾腾的红薯。红薯烤的焦香,黑黢黢的皮裂开,裂纹处满是黑黄的焦糖。甜而软,又烫,明台吃的开心,便不叫唤了。仆妪虽然年老,办事却细致利落。明楼便放心的把幼弟交于她,自己则领着阿诚去田间散步。

 说是散步,倒不如说是领阿诚看看乡间风物。倦鸟归巢,越陌度阡,偶有几声悠远地鸟啼。阿诚没见过,便渐渐雀跃起来,一个人在田间的路上时快时慢的跑跑跳跳。天气犹寒,他穿的虽多,却也因为身量不足而显得怯弱。明楼听着鸟鸣,辨别着鸟儿的种类,眼睛却看不大清楚。只得感叹自己整日埋首苦读,视力已大不如前了。阿诚跑了很远,随手捡起一条树枝在田埂上抽抽打打,像是孩子的模样了。明楼便招手唤回他,说着乡下地僻,你不要跑了太远迷路。又慢慢教他背「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等语。阿诚不懂,却觉得乌桕树的名字好听,明楼想起一个地方的确有一棵乌桕树,便带着阿诚过去看。田间空气湿而凉,吸进肺里很是醒人。路边枯黄低垂着白藜、稗草和缠缠绕绕的葛藤,阿诚手里的树枝没放下,一路上还是抽抽打打,干燥的树枝抽打在枯草上,带着一点深秋的柔韧和水汽,发出宣软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走不多远,明楼便看见了那棵乌桕树。树旁零零落落几株月红,在深秋的寒霜重露里被打的了无生气。但景色却还是美的,一渠小河汪在树前,河上还搭了一只木桥。对岸是两间木屋。这个地方是先前明楼吩咐家丁造的,年少时候的他也曾充满着归园田居的浪漫幻想,便在一片噫吁唏的喟叹中构思了这么一处所在。乌桕树是早先就有的,并不知道是何人所种,乡下似乎再也不曾找到第二棵,想来那位植木之人也是心中有所忆,才会亲手植栽以圆此劫。这样一想,这株乌桕便带了浓重的相思之愁,像是苍茫天幕下一处念物一般惹人怜爱了。明楼伸了手出去,抚摸着干枯的树皮,心中涌上的便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样寂寞而悲切的哀愁了。

 

回至当前,阿诚画的《家园》,竟然与当年在乡下所见的风貌相差无几。但他本人却忘记了,这也怪不得他,去乡下的时候他也不过十几岁,兼之只去了那么一次老宅,后来又忙着读书深造,记忆深处早就没了空处给这个曾经一面之缘的《家园》。但明楼却被这幅画翻出了昔年的思绪和哀愁,虽然当初年少如他仅仅是哀愁着红颜似槁君不归,是狭隘而多情的;但越是到了时下这种战乱年代,他就越是想要重回这片故土,与家人至此隐居。晚间的时候阿诚拿了睡衣,又同明楼商议了几句工作,便彼此道了晚安。彼时明楼目送阿诚出去,又把目光落回画上,凝视时刻仿佛故地重游,耳畔忽而就响起来那一日倦鸟归啼的啁唧,心中忽而大恸——他其实亦有所期盼,只期盼着这场抗战必胜,自己每日怵惕在心终有可解;即便未能看到最终的胜利,他也期盼着后人可以到他的坟前与他诉说中国之胜利;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他的魂灵也最终可以浩然正气的行走于中国土地上,回到他所心心念念的湖畔旁,树林边,他所心心念念的一处「家园」。明楼忽而湿了眼眶,他早已生无所惧,死无所惧;他所期盼的,不过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畅快与决绝。他伸出手,抚摸着画中湖畔旁的树,就如同多年以前,他抚摸着那棵乌桕苍老的、冷硬的树皮。

==END==

明天就不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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