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

【渍物】

时序入秋,一直缠绵的下着雨,天空阴阴的总也不会放晴。这种时候的天气极为讨厌,早间因为湿冷,沉重的露水打下来,周身便会沾染上一层茫然的水汽;然而这水汽又老是不干,在潮湿的早上一直沉沉地坠人,仿佛整个身子都浸在这无从循迹的冰凉中,四肢变得冷而僵硬,手指在冷气中一舒一卷,这才慢慢地恢复一点温热和灵活。

 阿诚一面这样舒展着冻僵的手,一面小心翼翼地把面前的腌菜坛子用湿布抹净。早间明楼素来喜欢吃暖胃清淡的饮食,常吃的是暖粥并小菜。入口一冷一热,口腔里的暖焐热了小菜的凉,这点凉既能醒人,又能让一口下肚的暖粥里混上些许清新的鲜,明楼很喜欢,但这样的喜欢就是让家中的渍物们消耗的极快。阿诚也曾经抱怨,腌渍的小菜不过是佐餐,何以要吃的那样凶?一坛的腌菜吃不过三四天就吃完了。这样快速的消耗就要时时留心,几乎是每日都要补充新鲜的菜蔬进去才能供得日日所食。然而明楼却不以为意,只同他讲「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又说「蓄聚美菜者,以御冬月乏无时也」,这样两句牵强的解释引得阿诚大笑,他笑话明家大少爷遍食珍馐,到头来竟把寻常渍物当成了美好的储备,这样的喜好未免让人替那些好馆子里精心腌渍的各样什锦小菜一大哭——费了那么许多功夫或糟醉或盐腌的精致食物,竟然比不上自家坛子里粗粗切了,只码盐制得的大路菜了。

 明楼面对这样的嘲笑也不解释,只一味的享受着这样自己喜爱的食物。到了后来,他见阿诚不声不响又搬了新菜坛子回家,便一叠声要求晚餐也要吃,谁叫阿诚一下子腌了那么多呢?若是腌过头就不好吃了;再者一年之中,能吃到腌雪菜的时候不过隆冬数月,其余时候的腌雪菜,因为没经寒霜,便少了清冷之味,是要不得的。这些话对着阿诚说,把那个原本是想偷懒才多买了几个坛子的人气得哭笑不得。这下不光没能偷懒,反而更要日日留心添补新的菜蔬了。阿诚心下虽然是无奈,但却也有些快乐。毕竟他的大哥整日劳心劳神,酒席上再好吃的菜,到了那个日日枕戈待旦的人碗中也没了滋味。唯有吃这些的时候,明楼僵硬的脸上会露出欣喜的模样。既然他是这样喜欢,便随他去吃好了。

 

然而起先阿诚也不会腌菜,家中老仆做的时候他也只是帮着打打下手,从未自己腌渍过。后来随着明楼去留学,厨艺于他更像是开荒。两人先是吃外国菜,北欧西欧的食物吃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出能替代中餐繁复花样的饮食;后来又试着尝尝日本菜,尝尝印度菜,生熟交替,兼之浓重的调料味,两个人吃了约莫半个月就双双害了消化不良,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沙发上,肚子微微隆起,其间还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二人绝口不谈日本的海胆配山葵、印度的洋葱配红虾,只历数着上海的本帮之味,苏杭的时令时鲜;五月要吃蚕豆,用葱油熬出粉香;溽暑应拿鲜荷叶滤汁熬粥,可清热祛暑;九十月河蟹当时,水里要洒些紫苏,蒸出来的河蟹才鲜而无腥;到了冬月,腌渍菜蔬,用以御冬。

 两人谈的尽欢,胃中那点不得消化的食物也随着对家乡菜的憧憬而慢慢克化了。第二日明楼下课回家,只见餐桌成了战场,摆着三四样在法国难得、在中国却常见的蔬菜。阿诚一样样的将它们洗过,去头去蒂,铺在餐桌上晾去水汽。

 「你这是做什么?」

 「替大哥腌些小菜,以后早上熬粥配着吃,不吃面包牛奶了。」

 开始的一个来月,阿诚摸不准菜和盐的比例,坛渍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然而明楼也不说破,只说慢慢来。他从未埋怨过阿诚手艺不精,只在阿诚咬一口咸菜面色不佳的时候安慰他法国的盐和菜与中国的不同,你要慢慢体会而已。阿诚也倔,闲着无事的时候调配几种比例的盐水分别腌渍,倒要看看能做出正味来不能。于是月余之后,他的手艺就很好了,腌渍的恰到好处。这样小小的成就令阿诚颇为自得,接着便又开始学做上海菜,苏州菜,慢慢也都做得有些样子。明楼与阿诚在国外的那些年,除去一开始那几个月苦于吃不惯,之后就再没那样的烦恼了。


回到现在,阿诚腌菜手艺更加精湛了,回国之后,上海的家里也年年要在冬月腌渍些菜蔬以御寒冬。这样的活计以前是阿香做,后来就是阿诚在做了。阿香乐得清闲,却也佩服二少爷的手艺。冬天要腌的东西经一点寒霜的确是更好吃的,她清早看院子里的水汽,茫茫然然的一片苍冷,就知道今日可以去买些雪菜、萝卜和青菜回来腌了。晚间洗好,晾上一夜,之后就可以入坛。阿诚下班回来的晚,兼之与人周旋一天,到家早就没了精神,累的动都不想动,便把渍物的时间挪到清早。天还是朦胧的灰蓝,他就起来了,蔬菜们晾的表皮微干,以手触之却是寒冷如冰。阿诚也不戴手套,只在一片冰凉中一层一层的把它们码进坛子,然后撒盐,撒几颗花椒提香。菜本来就冷,盐也是腌渍用的粗盐,硬刺刺的,手上不知何时就划了细小的口子出来,起先只是微微的疼,待到手上的盐多了,就疼的厉害起来。阿诚口中嘶嘶的吸气,又不得不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取暖。好在厨房没人,阿香也没起来,他冷的跺脚,又怕吵醒了在一层休息的明楼,便蹲下身去,把手臂缩在胸前,然后笼着两只手呼呼的吹着热气。手暖一点了,但还是疼,盐杀进肉里是很疼的。他不敢此时洗手,只一味的搓热十指,想等身子彻底暖了再洗,他还在兀自取暖,明楼却听得外间有微小的窸窣,便起身披衣,随手拿了书房暖笼上隔夜灌的汤婆子。

 「大哥?」阿诚见明楼踱步进了厨房,又看看餐厅里自鸣钟上的时间,脸上有些惶恐样子:「我吵醒您了?」

 「该起来了。」明楼只是这么回答着,然后递了汤婆子过去,对面的人接了。冰冷的手甫一摸到温热的汤婆子,阿诚的脸上绽开了一个舒适而满足的笑容。他慢慢用手摩挲着黄铜的表面,指间腾起一阵铜器的味道来。

 「弄完了就再去睡会。」明楼嘱咐着,然后又转身回了房间。他是睡不着了的,阿诚知道,大哥是一旦醒了就再睡不沉的人。他有些懊恼,恼自己吵了大哥好眠;但又觉得大哥给自己送汤婆子很让人感动。菜码在坛子里,仿佛活着,窸窸窣窣的被盐杀出菜汁;早上极静,能听见那一层层的盐侵进蔬菜微干却饱满的表皮里,融化的时候发出的细响。阿诚手暖了,便把坛子搬到厨房背阴的地方,又轻轻拿出煲粥的砂锅和白米来。自鸣钟低沉的响了,是早上六点。阿诚轻手轻脚的淘米,心里想着阿香快来了,要吩咐她去街上切半块干子,拿回来配上雪菜,两样都要细细切了,炒个雪菜干子给大哥下粥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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