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之七

【无物(上)】

抵达曼彻斯特后的几日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乌云似乎永远游荡在天上,不知疲倦的落下斜斜密密的雨来。明楼安顿住处,整理行李,又拜访旧友,在一片阴沉的水雾里忙碌的奔走。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曼城的一切都阴冷而潮湿。他收在柜子里的衣服,因为没有放除湿用的樟木,很快就有了蛀虫,一件做工精细的羊毛衫上散落了两点霉斑,黑绿颜色,在灰色的底纹上招摇,像是一双瞪起来的眼睛。

这一日难得明楼有空,便上街买些杂物日用。他初来曼城,一切都嘈杂,都纷乱,需要仔细整理。旧友费德斯东先生半月前给找好了一处公寓,是临河而建的二层民宅,原本住了两家人,但战争中这两家人纷纷逃至别处,这处房子便空下来了。费先生找人粉刷了一下内墙,又修葺了民宅外的花园——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一处稍大的空地罢了。修葺与粉刷用了约莫四天,曼城太冷,冬日又多雨无晴,墙内粉刷过后的水汽便老也不干,及至明楼抵达,公寓里的墙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这里的确是冷,比起香港要冷得多,然而这里安全,至少是英国的城市,不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明楼的行动要实施暗杀。冷枪是不长眼睛的。明楼用了几天时间,先是大致定了家具,又雇人打扫一番,家常日用是费先生的太太给列了单子,要他记得买面包,风干香肠和奶油起司诸物,又说毛巾拖鞋和肥皂也勿要漏了。明楼觉得头大,却还是按照单子罗列仔仔细细买了,其实这些远不用去市中心的商店买,公寓两条街之外的杂货铺就都有的。只是今日从家出来,阿诚偶然说想吃橙子,明楼找了几处,均未看见有卖的;后来还是报摊老板指路,说市中心的百货商店常有新鲜水果,也许有橙子。

 百货商店的确有橙子,明楼匆匆挑拣几个。今日他很累,加之自己的厨艺尚需要练习,便去一间英国菜馆打包了晚饭盒子回去。晚饭盒子一磅一盒,其内是浇汁肉,茄汁焗豆和月芽面包,茄汁焗豆糊糊涂涂的熬煮在一起,看得人生厌。但这也无法,饭总归是要吃的。明楼等着菜馆老板用一张大油纸包好两份盒子,便把装着几个橙子的白色纸袋揣进怀里,如来时一样,低着头,急匆匆的回家去了。

   进了家,阿诚尚在床上睡觉。明楼便不扰他,自己先去厨房放下东西。厨房杂乱一片,各样新买回来的东西摊放在餐桌上,大米,油,几样香肠咸肉,白糖,蜡烛,黄油,毛巾。这些均要慢慢收拾,归整。明楼倦怠已极,便只从餐桌上寻了一副刀叉出来,剩下的没动,只等明日打电话雇个做家政的人来收拾。他正哗哗冲洗刀叉的时候,听得明诚卧室一阵窸窣,便知道方才睡觉的人醒了,关了水,明楼拿起橙子并饭盒出了厨房。

 阿诚果然是醒了,正半靠在床上。彼时天阴,又时值下午,卧室里一片昏暗,到看不清他的表情。明楼便开了床头灯,灯光嫩黄,映的白色被子上也是一片宁静黄色,让人觉得沉静熨帖。他把饭盒放在阿诚卧房的书桌上,又端了一盅水。

   「喝水不喝?」

 阿诚听了便点头,明楼就递过水去。而后又把手探上阿诚额头,试了试,觉得体温还算正常。阿诚喝了水,便举着杯子。明楼就拿走杯子放在一边,又拿了橙子问:「先吃个橙子,还是先吃饭?」,顿了顿,又说:「我看还是先吃个橙子吧。」说完便坐在床沿,用手先是揉捏橙皮,揉了一阵便用小刀破口,一点一点沿着破口把皮剥了。橙子很鲜,剥开的时候常常腾起一小阵芬芳的水雾,浸在空气里,便是很厚重的水果香气。阿诚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微漾起笑来。明楼剥了一阵,把橙皮放在床头柜上,又挑橙子瓣喂进阿诚口中。间或自己也吃一两瓣。这次买的橙子确实很甜,他便在心里赞赏了一阵,窗外雨声潺潺,是忽然就大起来了的。曼城的雨实在令人无法喜欢,因他总是这般突然,突然就停下,而后突然就下起来。


 明楼原先计划是在夏天就来的。夏季来,虽然热些,但远比冬日好过,这里冬日的雨水实在太多了。计划周全,却也难抵变故。那日明楼与阿诚自上海到香港,需要在香港与一个线人交接工作,第二日便可转飞英国。然而那个线人却一早就被中统局的人抓了,中统知道明楼是军统的人,又隐约听人说他与共党亦有关联,便要活捉了他邀功。香港小巷到埋伏了十几个特务。阿诚早有准备,与明楼以少抗多,到占了上风。只是撤退的时候被一个未死透的特务一枪穿腹,然而枪伤不敢去医院治,香港又人多眼杂。阿诚便叫明楼去药局买消炎药和绷带,仗着自己年轻,草草的包扎一番。伤口却不知怎么感染起来,连着发烧数日,以致后来缠绵病榻,竟是一日比一日厉害。明楼无计可施,只在暂住的酒店里发电报,暗中叫人偷送药品或派个医生过来。彼时正值内战末期,这条暗线七转八转竟然断了。阿诚每日昏昏沉沉,一天之内到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及至后来明楼终于联系到了自己人,带医生来看诊,阿诚的病早已耽误多时。伤口感染所致的高烧不止,让病毒侵了脑子,再醒来时人已经不是先前的人。医生是香港本地人,国语便咬字不清,只说害了脑炎,耽误太久,治不过来了。明楼看阿诚混混沌沌,眼睛里原本的神采被迷茫取代,心里便狠狠地疼。只恨那日自己大意,若是给死了的特务每人补上一枪,也就不至于如此了。他在阿诚床边,絮絮自责,心里却奢望阿诚能清醒过来,与他说几句话。阿诚是看不得自己眉头紧皱的。然而他等了几天,都不见阿诚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这个自十岁便随着明楼读书识字的孩子,虽然是活着,魂灵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后来他们便还是依原计划往欧洲去。明楼早先定了曼城一个住处,结果耽误半年,对方看明楼迟迟不能过来交接,便卖给了别人。幸而有费先生——明楼在法国时,于读书会认识的旧友——帮着找了房子。费先生是英国本地人,在曼城住了多年,颇识得几位脑科大夫,就劝明楼先勿要乱了阵脚,先把人带来安顿,等万事规整了再治病。这位费先生对现代医学常有近乎崇拜的敬仰,他本身是英国文学的教授,故而骨子里带了英式的浪漫和天马行空,常常许诺些不切实际的愿望。明楼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也不愿放弃,就汇了钱过去,嘱托费先生给找处安静地方,再修整一番。费先生到底是浪漫的人,给找了沿河而建的宅子,临河的外墙上凝冻着夏日水汽浸润所暗生的青苔。青苔冷翠,苍绿繁华,如若不畏寒冷,住在这间宅子里的确是浪漫的。

 然而阿诚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每日安安静静的在家休养。明楼接了曼大的邀请函,受聘为教授,主授金融学,每日定点上班下班,倒也自在。阿诚虽然表面没有好转,却比几年前刚来曼城时要好了许多。早先费先生介绍的脑科医生给阿诚会诊,诊断是大脑因染了病毒而受损,这样的浑噩之态其实是脑炎的后遗症。既然是后遗症,便无治疗可言。但幸而阿诚身体好,后遗症的影响远比其他病人的小。这便是万幸。明楼起先总是心中暗暗着急,一方面自责于对阿诚当年的疏忽,一方面又心痛于阿诚太苦。于是深夜常常辗转,他本就有头痛病,彻夜不眠后便发作起来。有一日他起床,先照例去阿诚房间看看,未到门口便一个头晕摔下去,过了一阵缓缓睁开眼,却见阿诚死死抓着自己的睡衣,似乎要拖他去床上。明楼不知那时的阿诚有几分清醒,却深知自己再不能如此了:他决计不能倒下,扔阿诚一个人在这偌大而孤寂的曼城。于是他也慢慢振作,学着料理生活。费太太时常带家中仆人过来打点,又常做柠檬蛋糕,香蕉蛋糕,各式饼干曲奇叫人送来。阿诚原先并不嗜甜,吃了几次之后就喜爱起来。明楼不好总是吃费太太家的蛋糕,就自己学着做,后来也做得颇有几分样子了。他收到曼大邀请函那日做了火锅,是从前他们在上海时常吃的骨汤口味。英伦之地能买得可供火锅的食材极少,明楼便自己冻了羊肉刨成薄片,又买芝麻菜,生菜,莴苣。彼时炉灶上蒸汽茫然如雾,锅内慢煮着肉片丸子并叶菜,香气很厚。明楼痛饮几杯烈酒,又夹菜给阿诚,嘱咐他多吃。恍惚中似乎看见大姐款款微笑,又得见许多经年故人向他微笑致意。明楼一口烈酒下去,呛得眼泪不止。易水潇潇,衣冠胜雪;他的那些故人们辗辗转转,不知今生都投去了哪里。他抹抹眼睛,又见阿诚,他就只有这么一个旧人留在身边了。阿诚吃的尽兴,又搛各样食物放在明楼碗里,明楼低头吃了,青菜煮得软烂,肉香都浸到菜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了,好到让人忧心忡忡,唯恐这样好的日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复又过了几月,依旧是闲适散淡的。阿诚若是精神如前,一定又要说明楼不务正业。而此时明楼确有不务正业之嫌——他正在拾掇他们小宅门前那块空地,春日正盛,他是要栽点花草进去的。旧年时明家大姐喜种白芍与牡丹,后又辟了一块小地种兰草。五月暮雨湍湍,先是赏牡丹,后赏兰草;白芍花期短,几日就落净了。明家旧宅中又有桂树,每年蓊蓊郁郁,可得诸多桂花做糖。明家的下女阿香一早便用干净草把扫沾了露水的桂花用以做糖,扫两日头鲜的之后,下剩的便不要了。阿诚便把下剩的扫成一堆,桂花香气醺和,又白净,扫在一起絮絮如雪。而后便起秋风,桂花就慢慢沉在泥土里,好像从没来过一样。明楼在曼城,闲来无事时便想起以前家中各样风物,时常感念,就打算依样种花草桂树。他去市集买种子,又找木匠做以前明家旧宅里的茶桌茶椅。他这样忙碌的时候,阿诚就坐在太阳地里,一面眯着眼睛看,一面把明楼切的苹果拈进嘴里。然后他觉得宅院的铁栅外面似乎站了一个人,暗色风衣,个子不高。阿诚往门口瞧瞧,那人抬手掀门铃,电铃的声音比往日聒噪。明楼开了门。

 『明台出事了』那人进了门,拿出一张中文报纸。一九五五年四月的日报,名为「崔慎明」的人带着一副圆框眼镜,标题只写定性为内奸,明楼的手心忽而出了汗,顺着指尖滴进了潮湿的泥土中去了。

==TBC==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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