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明家七物番外二

【屋檐】

天慢慢黑下来,白日里热闹的场站就渐渐寂寞下去。明楼收拾了白日里农人下田时候的农具,又细细清点了一遍数目,这才慢慢在登记簿上打了对勾,而后锁上场站农具室的门。他做这样工作业已十年,每日都是小心谨慎;农具上干燥的泥土,他也要用一支树棍敲敲打打,把它们震落下来才罢。场站上旁的人笑话明楼,只说你今日敲打干净了,明日锄进田里,也还是要脏。何苦。然而明楼却只是笑笑,场站的农人先开始只说他是有些「洁癖」,而后慢慢也不再说了,横竖是他负责农具清点,愿意怎样就怎样罢。

 明楼锁好门,便去集体宿舍。集体宿舍是五人合用,其中除明楼,还有两位大学里的老师在此改造。那两位老师都沉默,平日与场站里的旁人都很少交流,唯独偶尔会对明楼说几句话。下剩的便是当地农户,一位年轻后生,一位是五十多岁的老车夫——车夫年轻的时候是跑码头的长工,颇见过一些世面,就常常找明楼说话。说明楼是螭龙落难——不知这是何年何月自何处所听得的一知半解的戏文;又与明楼说旧时上海的灯红酒绿,晃得人眼珠都动不得了。明楼便耐心听着,心里是朦朦胧胧的雾气,看不真切。老车夫脾气急,有时讲着讲着见明楼走神,就急急地一拍桌子。明楼回过神,目光却还是惶惑的。老车夫便只当他不知道,就说:「我同你讲百乐门,你不晓得。百乐门是什么地方?我去门口望过几次,那里面的人,身上都发彩光,一个个都鬼样子的!」

 到了宿舍,两个老师都歇了。后生坐在灯底下看信,油灯如豆,他看的颇为费力,却还是用一根筷子挑着灯芯。见明楼回来,便同他努嘴:「我给你打了饭了」,明楼就道谢。饭是打了,却仅有半截,在黄白的菜汤里浮沉。明楼拿着饭缸,又找筷子,筷子是压在枕头下面的。他找了半晌,寻不得。后生读完了信,回身看看明楼,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他干咳了一声:「明师傅,筷子在这里呢」。他提起挑着灯芯的筷子——半截都烧糊了,兼又沾了灯油——油灯忽而跳了跳,火苗才稳当。后生把沾了灯油的筷子在衣服上蹭蹭,又从桌上拿起干净的那支:「我没寻得小棍,就拿这个替替。为人民服务嘛,筷子不当吃饭的时候,也要让它发光发热」。明楼便接过来,又道谢给打了饭。屋子里黑,他嫌瞧不真切,就去屋外吃。沾了灯油的筷子焦糊而微臭,又黏,用不得了。明楼站到屋外,肚子倒并不饿。他就着饭缸喝了几口菜汤就放下了。今日立冬,前几日又有些下雪,天气颇冷。他想起些什么,就又回了屋。饭缸放回原处,他从自己的铺盖下面抻出个布包,护在怀里了。后生见他回屋又出去,便喊了句:「早些回来,今夜冷,要早些锁门睡觉的!」

 明楼走得急,便没回应。晚间的路的确不好走。土路上坑坑洼洼的,间或有野狗吠叫的声音。前几日下雪,乡间却无雪景,唯有泥泞罢了。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粗布棉裤湿了半截,脚底也冰凉。然而他却不在意,只是就着一点浅浅地天光辨别方向。农活还有半月就要完了,现下是犁地,预备明年春播种子;而后农社带领着社员们做些副业,编篮子或砍了树回来做镰刀。副业加班加点做,做出一批便运到镇上的供销社卖了,农人们干劲很足。毕竟此时是真的当家做了主人,一切都是自己的了。抢着做副业,几个农社都在暗中较劲;镇里也赏识这样的干劲,就号召「来个比赛」,看谁做的又多又好。比赛的号召一下来,各处就都更有干劲了,新时代的人都是有集体荣誉感的。明楼早上出工,总得看见一路小队上山砍树搂草,远近的山在冬日的晨雾里白得茫然,那一小队的人,起先还能看见轮廓,渐渐就寻不见影子了。

 明楼紧走慢走,终是到了。是村子另一头的一处场站。他同场站看门的农人打了招呼,看门的农人知他是来找弟弟,就挥挥手叫他进去。这处场站不比明楼所在的那处那般大,宿舍便没有分,十数人在一间屋子里吃住的。因着人多,到显得比明楼那边热闹。几个披着灰绿大衣的人蹲在场站的院子里抽土烟,间或把烟锅在地上磕一磕。明楼到了近前,躬身对着其中一个说了些什么。那人起先蹲着没动,明楼便等。蹲着的人掂掂脚,又深深吸口烟,这才抬头,看见明楼站在近前。明楼见那人看他,便又说了一次。蹲着的人就慢吞吞的站起来,站起身的时候便从喉咙里发出悠长的嗡鸣,待站稳了,他大大的张开嘴巴,自喉间咳出一滩黄绿色的浓痰,啐在地上了。他清清嗓子,半侧着身体,对着宿舍里喊了一句:「把那傻子叫出来!」,他的牙齿因为总抽土烟而变得枯黄,张开嘴巴的时候,飘来焦臭而微苦的气息。

 而后便有人在屋内喊着,喧嚣一阵,又安静下来了。屋门开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自里面出来,他神色有些仓皇,脚底下便走得慢。屋子门开的久了,热气要散,一个在屋内的人就用力推他一把,到把他从屋里推到屋外来了。明楼见他踉跄一下,就忙过去,扶了他的手臂。男人见了他,眼中便有了笑意。明楼拉他到一处无人的屋檐下面,就着一点灯火先仔细打量了他。男人很瘦,但精神却好。眼睛亮亮的,像是含了两汪水。明楼就笑笑,问他:「我是谁?」,男人答:「大哥」。明楼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深切了。他把手放在男人的肚子上,问他还疼不疼,又问他肩膀还疼不疼。男人皆回说不疼。这里先前有两处枪伤的,肩膀上的是明楼一九三九年打的,肚子上的是阿诚于香港中的冷枪。这两处虽然长好了,但这里太冷,兼又没吃没喝,明楼总怕阿诚犯旧疾,到时候要疼死人的。故而他时常要来问,也时常穿半个村子来探望他。场站里的人知道他们先前是兄弟,一同下放过来改造,便没去管。而后明楼又拉阿诚的手,前两日他来,见得阿诚手上生了冻疮。他仔细就着灯光看,冻疮咧着口子,红肿的地方流出了脓,黄黄糊糊的一片。明楼心里一酸,就说:「先忍忍,大哥明日去讨点药来给你敷上」。阿诚便笑,只说不疼,唯干活的时候有些不得力罢了。明楼就打住不说,只从怀中拿了布包出来,小心地打开,是一副棉手套。他私底下找人拿饭票换的。他给阿诚看了看手套,又小心包好,塞进阿诚衣服里,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明日出工就悄悄戴上,别叫人看见了」。阿诚推回去,只说给大哥用。明楼怕被人看见他们私自传东西,就即刻按了阿诚的手,低声厉色道:「这是命令」。阿诚到底是怕他说这句话的,他眼中甚至闪过些先前的清明神色,然而也只是一瞬就不见了。明楼见他揣了手套,就拍拍阿诚肩膀。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得远处人声有些喧嚣起来——要锁门了。明楼就推阿诚回去。阿诚依言走了,明楼就在宿舍门前的空地上望他。天比刚才来的时候似乎还冷,他便把两手掩在口边哈气,又不住的跺脚。天光一点也没有了,场站的人熄了灯,唯独留一小盏油灯在宿舍门口,锁门的时候再熄。屋内窸窸窣窣了一阵,间或有几声笑,继而便渐渐安静了。而后屋门又开,熄灯的人见明楼还站在那里,便说:「回吧,回吧,都睡下了」。说完,便也不管明楼,径自吹灭了油灯进屋。明楼在空地上又站了些时候,这才搓搓两手,慢慢转身走了。

 走回场站宿舍,门果然是锁了。他敲敲,无人应。想来是白日太累,都睡沉了。明楼便在屋檐下寻个背风的地方,慢慢蹲下身去。看昏黄的天幕上隐约的月亮。浓云很厚,月亮也看不真切,只得看出淡白而狭长的影子。他便想起先前家里种的腊梅,以往到了这种时候就慢慢要开了。阿诚常要在寒雾昭昭的清早去剪几枝养在瓶里,合家吃早饭的时候就可伴上一缕梅香。然而那腊梅,如今是寻不见了吧;那梅香,如今也是再没有了吧。

==(完)==

这个番外是基于二人都在国内而写就的,衔接在香港阿诚中枪之后。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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