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长送人归去
第四章
明楼把眼镜摘下来，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眼镜微凉的金属边框。这是前些年配得眼镜了，度数似已有些不够。明楼长长的手指抚过镜框的边缘，想起这是时兴的全框款式。以前他还有副没有边框的，镜片滑而薄，镜架自那片薄薄的玻璃中穿过去。那是他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开始戴的一副眼镜。明楼眼睛不好，想来是多年苦读的结果。他于巴黎念书时，眼镜一年一换，每换一副就要加些度数。虽然不到失了眼镜就看不清路的地步，但每次换新眼镜的时候都是阿诚陪着去。阿诚惯会拿明楼寻开心，只说不陪大哥，怕他失手在眼镜铺子里把人家的好瓷器摆设打碎了。这不是毫无根据的揶揄，那件事明台也知道，只不过明台不敢明面上拿自家大哥凑趣罢了。所谓失手打碎瓷器，是他们兄弟三人甫一去巴黎时候，一日在家闲来无事，便在厅中摆龙门阵。阿诚与明台素习西洋拳，聊以锻炼身体，并不是为防身用的。明楼虽也会些，但总不如两个弟弟身手矫健。明台与阿诚从前便常常在家互相比试，套路都熟；然而那一日明楼不知怎么也来了兴趣，硬是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明家大哥摘了眼镜撂在茶几上，左右直拳勾拳，原本两人比赛变成了三人乱打一气。正玩得开心，却听得清脆地碎裂声。三人皆是愣了，定睛看看才知明楼方才把一个花瓶当做了人，一拳下去，尚来不及洋洋得意，就报销法郎五十块整。明台登时笑得直不起腰，阿诚拿簸箕清理了，嘴上却不闲着，只说大哥这龙门阵是赔本儿的买卖，一拳下去金贵的不得了，他们兄弟三人十日的菜金竟是没了。
他思绪飘忽，就想起许多经年旧事，一个人静静想想，倒也有趣。他来南京已三年有余了。日本人打完，又开始打内战。人们都身心俱疲。明楼白日处理国府的各样工作，晚上还要给南京地下党及上海地下党传递情报，拟定计划。南京的工作不轻松。国府亏空巨大，直观的压力就是经济方面的压力，他各方周旋，主要还是恢复经济。然而根系烂了，再怎样力挽狂澜也是收效甚微。国府和美国人合作，表面上叫美国盟友，实际上也是在被这群洋人欺负，忍气吞声的。阿诚不在身边，许多事情明楼需要亲力亲为，他便时常觉得疲倦不堪；南京眼线太多，每间办公室里都能分出两三个派别的人，大家都要打起十二分精力来彼此应付。明楼收阿诚自上海方面呈递的经济报告，封面上经济司司长明诚这几个字看上去很陌生，然而报告的末尾，阿诚的签名，却同小时候一样，以瘦金与柳字杂糅，笔力藏锋露骨，仿佛还是当年挥斥方遒的勇敢少年。明楼顺势想起一些阿诚与明台少年时期的乐事，便从嘴角溢出很淡的笑容。他轻抚眉心，又把眼镜叠好，收进盒子。眼镜盒子是红色牛皮的，用了许多年，牛皮细密斜织的暗纹变得油润有光。他又拿着盒子在灯下细看，数盒子上那几条无意间被指甲划过的黑色痕迹。书房的门动几动，而后开了，探进来一个小孩子的头。明楼抬眼望去，便放下了盒子，伸出左手，说了声「来」
门就又开得大一些，后面还有一个小孩子。两个小孩一前一后的跑进来，二人皆穿着薄薄的睡衣，光着脚。这是一对双胞胎兄妹，但长得却并不完全一样。若说眉眼，哥哥英气一些，妹妹柔弱一些。明楼喜欢他们，常常买各样糖食哄他们吃。眼下他看孩子们没穿鞋子，便起身一手一个的抱起，又转身坐到书房的沙发上面。用沙发上搭着的衣服给两个孩子盖了脚。
「怎么没睡？」
「妈妈唱的歌太短」「妈妈老是唱一首，我都会唱了」
小孩子的语气时常是要撒娇的，此时妹妹已经把头靠在了明楼的肩膀上。她其实困了，但哥哥非拉着她来明楼这里。她是沉默少言的小姑娘，妈妈有时候说这样个性和她爸爸是很像的。小姑娘听闻这个，心里和明楼更要亲近。她个子生得小，三岁多的身量却只像是两岁多，同样年纪的哥哥已是比她略高出小半个头了。这样的小姑娘坐在明楼腿上，身子就不住的往下滑，明楼便曲起手臂，让妹妹坐在上面，这样她就能像哥哥一样，靠在明楼身上了。
三人正在静静地偎着取暖，书房的门忽而轻轻响了两声。明楼便压低了声音——两个孩子已经有些睡意了——他用低缓的语调说：「请进」
敲门的人就进来。书房外是走廊，长长的走廊上只有壁灯暗黄的光。那是一个纤瘦柔弱的女人，她站在门外，手里端着托盘，黑漆托盘上有牛奶在冒着热气。她慢慢走进来，把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明楼书房的灯光照在她好看的脸上。文秋萍有很漂亮的长相，她的脸兼有温柔与孩子气，也有落落大方和小鸟依人。只不过现在，这些漂亮皆被忧郁和沉静取代。她的人生像是沉入水中的砂石，再也无法随着水流向前了。她把牛奶放在明楼面前，看着两个孩子在他身上睡熟，眼中映出淡淡的，温和的光辉。
「想给他们盖盖被子，却找不到人，我就猜是来这里了」
「睡着了，我抱他们回去」
明楼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起身。他的动作很轻，小孩子只是略微哼了一声，便又接着睡了。他慢慢走在前面，文秋萍送到门口。孩子的卧室在书房正对的另一侧楼梯，她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门边看着明楼高大的背影与肩膀那里露出的两个小小的，发丝乌浓的头。她微微的笑了笑，然而眼泪却忽而涌出，顺着脸颊蜿蜒下去了。
==未完待续==
评论(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