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关于冷酷仙境中不常见的远山含黛与杀戮轮回中常见的形而上学

第八章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杜见锋还没等到捋清楚心里话跟许一霖说,仗就打起来了。

先是炮击,日军擅长小山炮,嗖嗖的飘过脑袋,在阵地上炸开。威力不大声音巨大,把人炸的什么也听不清楚。晕头转向。炮击之下是掩护着侧翼小队渡江的佯攻部队。杜见锋最恨这个佯攻的打法,日本两个师团不知怎么训出来的,佯攻部队沉默的渡江之后,变戏法一样掏出各种拆成零件的重武器,在子弹横飞炮弹无眼的滩涂上迅速组装,然后两三人一组扛着进山。他们进山永远是小股,永远没有大目标,杜见锋的旅上千人,永远是狗爪子拍蚂蚁。大部队拆散成小零碎需要相当优秀的组织性和服从性,日军在这一点上特别擅长,因为你永远捉不到他们的长官。发现了三人小组之后即便是击毙了,马上还会有下一个小组紧跟着上来。像战地的蚂蚁搬家,永远不知道蚂蚁头子在哪里隐蔽,或者人家根本没过来;也永远不知道这一组人之后还有多少个小组后续跟着。一帮子人呼啦啦的扑过来是很好打的,有个战争术语叫「全歼」,但是小股兵力就不能说全歼,至少,你打死的这三两个兵只是他们几百上千个兵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日军把自己微不足道的功力发挥到极致,他就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在砂石泥土中穿行。然而这么微不足道的蝼蚁,已经屠杀了半个中国。

 

许一霖跟着贺觉民,他这是第一回上战场,贺觉民带他做排头兵。排头兵也学日军的样子,是分散的,他们要守第一防线左右两侧半公里的射击死角,以免有人钻进来子弹又打不着。许一霖身上背着三条弹链,腿上绑着军刺。贺觉民在前面弓着身子小跑,他就在后面跟。他根本打不出去子弹,因为他跟他师傅找了十分钟还没有看见一个日军。贺觉民一到战场上就狠厉起来,他来回的掂着手里的枪,往地上啐吐沫。他想起他那惨死在河道里的弟弟,想起他本来要学徒三年出来自己单干个打铁铺,再说房媳妇过日子。可他娘的他什么都没了!前面有了动静,贺觉民停止思考,给许一霖做了个待在原地的手势。许一霖赶紧往前面望,他瞧见了三个日军。

 许一霖一直以为日军之所以被叫成日本鬼子,是因为他们长得像鬼。但他这次真的看见了真人,却发现日军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只是他们非常沉默,像三个死人一样。那三个死人里有一个扛着火箭筒,一个荷弹,剩下的那个是侧翼掩护。三个死人青白着脸,他们连句话也不互相交流,侧翼那个打头阵,偶尔会伸出手做出停下的手势。贺觉民蹲在草丛里,他估算着射程,拿出自己那杆汉阳造。

「弟弟,弟弟,瞧清楚了!」他小声嘀咕。许一霖以为贺觉民跟自己说话,就往前凑凑,他还没凑近,贺觉民就扣了扳机。

侧翼那个中弹,倒下了。许一霖打了几十次的靶,第一回听见子弹入肉的声。子弹打进肉里是沉闷的噗噗声,只有出膛的那一刻他听见了清脆的枪响,他瞧着汉阳造的小子弹划出一条带着细烟的线,直着扎进那个侧翼掩护的日军身上,然后打穿了,穿出去的子弹带着一片血雾;空气都被摩擦得有了热气,许一霖喉咙有点发紧,他使劲往下咽吐沫。那个被贺觉民一枪打穿了心脏的侧翼像一滩肉一样躺在草地上,荷弹的那个马上卸了死人的枪,充当起侧翼的掩护。扛着火箭筒的人还是沉默的走。他们由三个人的沉默变成了两个人的沉默,好像刚才死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一只不相干的动物。

「小许,跟师傅一人一个」贺觉民戳了戳许一霖:「你来那个抗筒的」

许一霖握着枪的手有点出汗,他咬着牙,紧紧抿着嘴,把眼睛对上准镜。那个扛着筒的日军走得飞快,他是要在这个没有掩体的地方快速通过,以便在到达第一防线之后迅速用火箭筒全歼国军。他的荷弹兵跟他走得一样快,在到达第一防线之后,荷弹兵立刻就要变成副射手,帮他装弹,必要的时候他还要成为主射手的肉盾。这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许一霖使劲吸了口气,瞄准了那个主射手,开枪。

他扣下扳机的时候,贺觉民几乎是和他同时开火,荷弹兵马上倒下了,扛着炮筒的则是晃了晃才倒下。贺觉民胡噜了一把许一霖的头:「行!开了第一枪就不怕了!跟师傅缴获物资去!」

然后他们就站起来,往倒着两个死人的地方跑。许一霖在离那两个死人还剩下三步的地方忽然心里打了个哆嗦,他明显的感觉到危机,没等他细想,他的耳边已经飞过了一颗子弹。

「妈的,没死透!」贺觉民惊呼,他看见那个扛着炮筒的日军举起来抢指着许一霖。他中的那枪不是要害,至少现在没有要了他的命,他得死前拉个垫背的。主射手用他打着晃的手抬起一支手枪瞄准,但他只射出了一颗擦着许一霖耳朵过去的子弹。

贺觉民赶紧往日军身上补枪,这回他死透了。许一霖捂着耳朵,但他没觉出疼,只觉得脑子有些嗡嗡。贺觉民抓了他衣领子问:「没伤着吧?!」

『没有!』许一霖大声喊,他心里觉得窝囊,贺觉民没怪他,跟他说人都有第一回。他忍着不让自己去看那具尸体,他闻到了尸体上的腥臭,余光瞥到了贺觉民补在那人脑袋上一枪之后,他所流出来的黄白的脑浆子。贺觉民蹲着翻那具尸体,他要卸了他的火箭筒。许一霖还站着,贺觉民就让他去卸荷弹兵身上的火箭弹。他给那个荷弹兵是一枪毙命,许一霖去卸火箭弹绝对没问题。许一霖压下去因为闻着尸臭,硝烟和血腥味而翻上来的恶心,他解了荷弹兵身上的装备,火箭弹的弹链前端有横销,不解开销子拿不下来。许一霖就动手开始解销子。他把两个对着的销子打开,摸到了一根细细的金属线。他不知道那截线是哪来的,但本能的住了手,顺着线往下摸。然后他听见了嘶嘶的喷气声。

『手雷!』许一霖大喊一声,揪起一旁的贺觉民就跑。他拆火箭弹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日军是这么个拉垫背的方法,直接在身上藏牵住了保险销的手雷。如果死了,有人要卸他们装备,被金属线牵着的保险销就会随着卸弹链而弹开,死人炸了,活人也跟着一块炸。贺觉民没想到这上,他被许一霖拽着往前没了命的跑。身后头炸得天崩地裂,手雷离得还是太近。许一霖算着炸点的距离,爆炸一响就侧身扑倒了贺觉民。等贺觉民啐着嘴里的土抬起身,许少爷被气流冲得歪在一旁,晕了。

 

许一霖醒过来的时候,杜见锋正跪在折叠椅上举着望远镜从透气孔往外瞧。

『杜见…..旅座』他躺着喊了一声。

还在观察敌情的杜旅长听见声音想回头,结果因为姿势不稳差点从椅子上扑下来。他赶紧一手扒着桌子一手撑在透气孔旁边的木楔子上,这才稳住了没摔。杜见锋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望远镜放一边,回身坐上椅子,面对着许一霖:「睡醒啦?」

刚醒的人还有点发懵,他回忆了一下始末,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离一颗手雷只有十米远,巨响和烟尘中他以为自己要英勇就义,贺觉民被他扑在身下啃了一嘴的泥——他看见贺觉民脸先着地,脑袋结结实实的贴上地皮——然后他就记不得了。

「你小子够横的,头回上战场就保护了我旅主要机枪手」杜见锋打趣他:「老子给你写个嘉奖状?」

许一霖没说话,他往里边偏了偏头,留个后脑勺给他长官。杜见锋看他不说话,以为他被吓着了,心里就酸酸的,往前一凑就坐上了床,伸出了手。

「贺觉民没受伤,就是脸破了相了,不过他破相了等于修了修面,你别放心上」他收回想摸摸许一霖脑袋的手,顿了一顿,站起来。

「醒了就给老子起来吧,弄得老子满床的土,老子还得自己扫」

许一霖就起床,下地。晚霞从兵坑的透气孔照进来,酡红着。许一霖出了门,看着第一防线上几个工兵在修工事造掩体,他往远处望望,他师傅贺觉民带着几个兵正清点战斗物资。许一霖觉得自己没用,没保下那挺国军能用得上的火箭筒和几枚紧俏的火箭弹;他才打死了一个日军就晕过整场战争,他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别人都拿命填进焦土,他却躺在他们长官的床上睡到了作战结束。

「看山呢?」杜见锋跟着他出来:「赤荆山,那叫」

『旅座,我没用』许一霖心里憋得难受,他不是没有过挫败感,但他之前都是在小事上挫败。他爱调点花儿粉儿胭脂膏,他爹骂他没出息,他挫败;他爱他媳妇,可他媳妇跟了别人跑了,他挫败;他没本事做买卖,铺子给他一天就能砸在手里,他挫败。可他没像今天一样这么难受,失落。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想干的事,他不求扬名立万,也不求能升官发财,他就是想替自己的国家打一仗。他羡慕杜见锋的军人风骨,羡慕他们在炮弹枪子儿面前不眨眼的杀敌,那风骨气度情怀,于他是一种全新的世界,是炮火和骨血的洗礼。他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了上战场的机会,杀个鬼子没死透,缴个武器被炸晕,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谁还没个第一回,你保住了你师傅就不容易」杜见锋没说瞎话,是他把许一霖背回来的。炸点就在许一霖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贺觉民一身的破枪烂炮,要不是许一霖把他扑在下面,贺觉民那一身的烂军火非得炸开了花。这些话杜见锋不愿意和许一霖说,他觉得说了反而是安慰,他不愿意安慰别人,因为安慰没用,充其量是磨磨嘴皮子。他站了会儿,抬手给了许一霖脑袋一下:「别傻站着,跟老子阵前巡视去」

他们两人巡视了一圈阵地,杜见锋连带了部署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等回了前面的战壕天都黑了。打了一天,大伙都累了,三三两两在战壕里闭眼休息。日军这轮作战没完,说不定有夜袭或者轰炸,人人都抓紧时间睡觉。杜见锋找个掩体坐下,许一霖也坐下。两个人没话说,各自抬头望天。杜见锋掏出烟来点上,想起了些什么,就踢踢许一霖:「要不你给老子唱一段,这夜色多好」

许一霖稍稍低了头:『这夜色跟唱戏有啥关系?』

「你唱不唱吧」

『我不唱,上回唱完了连个叫好的都没有,我嫌丢人』

「他们懂个屁,老子听你唱,老子给你叫好」

许一霖看杜见锋说得恳切,就转了转脑袋:『成,那我来个应景儿的』

杜见锋赶紧叫好。

许一霖笑的去拍他胳膊:『不是这么叫,得了得了,你听我唱吧,我戏瘾上来了』

杜见锋就靠在战壕里,叼着烟。许一霖清清嗓子,给自己打了个板。

『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杜见锋听得入了迷,他是真没怎么听过戏。他家里穷,听不起。好端端的孩子几岁上就跟着爹到山里地里干活。夏夜,凉霜从半空吹下来,落在小孩儿的鼻子尖儿上。他娘就哼哼几句风来水来阳婆子来,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岁月。后来他爹娘都死了,他摸进了死人堆,千百次的冲锋陷阵,他早就累了。他的心上压了几万条命,当兵的,百姓的,大人的,小孩儿的。他走南闯北,四处打仗,他受不了,半个中国都在被屠杀。他只能看见战场上的红与黑,还有他看不见只听说过的细菌战和实验部队,那他妈是中国人啊,活生生的人啊,杜见锋知道日本人管他们叫「原木」,他们拿原木做实验。他恨,恨得牙都咬碎了。他必须打胜仗,他必须救中国人万万千千的命。夜生凉,绿纱窗,宝鼎茶尚香。他杜见锋要的就是国泰民安,不,他不懂这些大道理,他要的简单,他就是不想中国亡了。那是信仰吗?是,报国就是信仰。

许一霖唱完了,杜见锋还入着迷,眼睛闭着,嘴角带着笑。他也不怪他没叫好,只是拿枪杵了杜见锋一下:『旅座,你去睡会吧,今天都累了』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你更累』

「老子也学几句,你教给老子,就刚才那个」杜见锋睁开眼。

『不睡觉?』

「军务繁忙」

==未完待续==

【目录】

评论(33)

热度(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