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鹿

关于冷酷仙境中不常见的远山含黛与杀戮轮回中常见的形而上学

第十二章  【这就是战场】

 

杜见锋前脚走了,许一霖就收拾了一下,抓个外面没人的空子,端着碗出去了。

他把碗刷干净才送回去,一路上想着将来跟杜见锋打完仗去上海去北平去苏杭,心里不禁多了点期待,嘴角忍不住的露出笑纹。杜见锋跟他说爆米花在个机器里做,机器上有个摇把,一碗玉米豆倒进去,摇把哗啦哗啦的转,里面就噼里啪啦的炸,不多会儿黄金的玉米豆就变成了白胖的爆米花。许一霖觉得新鲜极了。还有汽水,细长的玻璃瓶子里插根红白条的管子,黑色的液体接连不断的沙沙作响,那根管子老要从瓶口浮上来;顺着管子吸一口,嘴里炸的麻酥酥的,舌头和喉咙都刺着疼,眼睛里也要憋出眼泪,可是一口下去真的舒服,汽水特别甜,许一霖肯定爱喝。他对这些很向往,更别提那些只听过没见过的洋楼洋房,满街铛铛作响的电车和少爷小姐们消遣用的咖啡馆;穿着考究的男人靠在窗边给外国姑娘变着戏法,那是许一霖他们小镇里从来没人种的玫瑰;夜晚的上海花花世界,霓虹彩灯歌舞升平,舞女和富少跳着伦巴。许一霖觉得自己像是一脚探进了希望里,他虽然是殷实之家的少爷,但那些新式的,西洋的东西他却连见也没见过。说到底,他家里也不过是乡下小镇上的富户,只有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和一眼就望到头的小花园;衣食不缺但也没有太多的余钱和家业。他现在从那个整天勾心斗角的家里跑了,遇上了杜见锋,他就想认认真真的从头开始活,行军,打仗,杀敌;等仗打完了,杜见锋去哪他就去哪,他要跟着他回老家,再去大城市里看看,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给人做工或是自己开个铺子。许一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满是希望,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生而为人该有的快乐和憧憬。

「傻小子,美什么呢!」

许一霖脑袋上轻轻挨了一下,他抬头,看见贺觉民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老远就看见你傻乐,这可是阵前,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贺觉民嘴上这么说,却毫无生气的意思,他把手里的机枪塞进许一霖手里:「拿着,跟师傅阵前巡视去」

许一霖接过机枪,熟练的上膛拉枪栓。他现在已经练得很好了,起码不会再打偏了目标。贺觉民每天都擦枪,清理的一尘不染,白手套摸进膛线,连一丝灰都抹不出来。许一霖跟着贺觉民在阵地上巡视了三圈,又往后山的侧翼走,日军在对岸例行盲射,哒哒哒的枪声毫无规律,贺觉民掏掏耳朵:「这帮鬼子也是闲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弹药充足」

许一霖就笑:『那就让他们打,都打光了咱们好给他们来个大包圆』

贺觉民回头看看许一霖,又拉着他找个灌木丛隐蔽好。灌木外面就是悬崖,是射击死角,靠近赤荆江,江水就在脚底下奔流。滩涂上的砾石因为风化而边角突兀,现在不是汛期,江水很缓,但水下依旧暗流汹涌,贺觉民以前跟许一霖说,要是不小心踩进这条江,尸首都要被水底的暗礁绞碎。

贺觉民蹲在灌木丛,掏出望远镜观察一阵,许一霖给机枪装上瞄准镜,正在校验角度。他看看许一霖,凑近了低声说:「小许,你跟咱旅座,是不是好上啦?」

许一霖一口吐沫噎在嗓子里,拧着螺栓的手也停了。

「怕啥,好就好了,师傅又不会瞎传」贺觉民伸手给许一霖拧紧了螺栓。

『不是,没怕,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旅座现在整天跟你腻歪在一起,俩人还一屋子睡觉一个地方吃饭,这还不是好上了?」

『你怎么知道!』许一霖急得差点站起来。

「怕什么,旅座对你好,师傅心里高兴」贺觉民从口袋里摸半截烟放进嘴里,那是他自己在山上找的烟草卷成的烟,他打着火柴吸了一口:「旅座人不错,就是脾气急,可我看着,他从没跟你犯过脾气」

『那倒是….他人挺好,就是爱生气』许一霖想起杜见锋猴急的张牙舞爪的样子,掩着嘴笑。

「换了别人,敢跟旅座提要求,喊名字,他立马弹压了你」贺觉民伸手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我那时候还是副射手,我们主射手有一次阵前失惊,毙了个日军俘虏,旅座抬手就给弹压了。旅座说,弹压他不是因为不服军令,而是他毙的那个俘虏是个军官,能审出情报,他毙了人,情报全堵死了,好容易活捉个大的白费力。没了情报,要有多少人送死,他这才弹压了那个主射手」贺觉民抽口烟,「那个主射手死了,旅座就拿枪指着我说:「下了他的枪,从此你给老子当主射手!」我吓得不敢说话,这长官是说杀人就杀人啊!」

许一霖听着杜见锋原来的事,心里满是佩服。杜见锋这个人,看上去粗粗拉拉,实际很有远见。战场上几千个兵,他都能安排到位,许一霖有时候夜里看杜见锋拿着铅笔在作战图上勾勾画画,嘴抿得很紧。他知道他手底下人员的情况,机枪,重武器,轻武器,斥候,炮兵,主副射手,他都能安排在最佳防御点里。用少数人的命对抗多数的外敌,让自己的兵在有限的时间里能最大限度的休整,这是杜见锋领兵打仗多年遵守的原则。他看作战图的时候一定要抽烟,汽灯的黄光卷着烟雾。床上的人一醒他就知道,回身看着许一霖微笑,问他怎么醒了,是不是灯拧的太亮。

贺觉民看着许一霖比起刚参军时候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活泼了不少,心里也挺高兴。他自己也有弟弟,要是活着能和许一霖一般大。贺觉民把抽的还剩半口的烟碾进土里,沉沉地叹气。

『贺师傅?』

「我那弟弟要活着,跟你估计差不多」贺觉民搓了搓脸,「我家里穷,就这么个弟弟,养不活,也是我们家没那个命,养不活机灵孩子」

许一霖抿了抿嘴唇,还是问了出来:『师傅,你弟弟….是怎么…..就是…..』

「让日军的黑枪打死的」贺觉民攥着手里的枪,像是回忆往事:「我家人死得早,我养活他长大,送他进学堂。他学了洋玩意,回来说要参军报国。我怕他死了,就跟着一起参了军」他换蹲姿为半坐,接着说:「仗打起来,我老跟着他。有一回渡江,他坐我前面那条筏子,日军机枪盲射,他就中枪了。人被水冲走,连点遗物都没留下」

『这…..』许一霖低下头,『对不起』

「没啥,死了三年了,我也不想了」贺觉民掂掂机枪:「我就是想给他报仇,我杀一个日本人,我弟弟就走得能安心点。我只求他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别再给穷人当孩子,他机灵,跟你一样白白净净的,生在好人家才享福」

『师…』许一霖话还没说完,贺觉民就做了噤声的手势,他赶忙闭了嘴。

「好像有个小队」贺觉民掏出望远镜,「妈的,趁着天不好摸过来的。小许,你回去报信,我掩护你」

许一霖把眼睛从瞄准镜上拿开:『来不及了,我看见打头阵的了』,他拉个空栓:『这边枪一响,那边就能听见。现在回去报信,一露头就挨打』

他们两人又在草丛里观察了一阵,发现过来的不是小队,而是半个班。大概是摸过来的斥候。距离已经很近了,只要这边一开枪,阵地肯定能听见。贺觉民让许一霖和自己分散,一共十来个人,他们只要打死半数就能撑到后援。许一霖端着枪慢慢跟贺觉民拉开距离,摸到了斥候的背后。

 贺觉民的枪响了,这帮子斥候却毫不惊慌,只是就地隐蔽。许一霖找个高处,开了三枪。斥候们一看背后放枪,立刻分散,几秒钟就分散的不见人影。许一霖不知道,贺觉民后背却冒了冷汗。这不是斥候,这是摸过来的佯攻小队,妈的,又来了。贺觉民想赶紧撤退,但许一霖离他太远。他不知道佯攻后面正式攻击的人有多少,按照以往的经验,佯攻后面要跟着大部头。贺觉民急得站起来,顾不得危险开始连射,但还是那句话:狗爪子拍蚂蚁。四散得不见人影的佯攻小队悄无声息,许一霖觉得不对,赶快往贺觉民的方向靠拢,结果被扑上来的日军扼住了脖子。

江对岸的日军大概也知道中国这边的军官要求近身战,故而训练了日军的格斗能力。许一霖虽然持枪,但体力上绝不是对手。佯攻小队显然在刚才分散的时候就布置好了任务,留下几个人对付这两个落单的兵,剩下的继续前往阵地。许一霖脖子被掐住,他又听见声枪响。掐他脖子的日军啐了一口,手底下更狠,似乎想速战速决,他的脸无比狰狞。许一霖被掐的喘不上气,头上青筋暴起。他拼命在地上摸索,摸到了块石头,抓起来狠狠往日军脑袋上一砸。那人被砸得松了手,许一霖对着那人的脑袋就是一枪,那人脑袋开花,血溅了许一霖一身。

 他被掐的险些窒息而死,危机解除了身体就立刻颓败下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他以为贺觉民过来了,谁知道又来了个日军,许一霖一个骨碌爬起来,端了枪就瞄准,他扣上扳机,听见一阵震得人脑袋发懵的炸响。

阵地上接二连三的被炸开了花,贺觉民没猜错,先来的真是佯攻,现在合并成了正式攻击。日军擅长的山炮战术在阴天里极大地发挥了作用,因为雾大,测不出敌方炮击的坐标,阵地上一阵枪响,看来攻过来的日军不少。许一霖解决了刚才摸过来的日军,拎着枪四下巡视。他不能回去,这里是防守死角,作战的时候他得守住这里。可他急着找贺觉民,刚才他只听见一声枪响,这绝不正常,肯定是出事了。许一霖一面隐蔽一面往刚才跟贺觉民分开的地方走,听见一阵打斗的声音。

他探头,看见贺觉民身上都是血,正死死抱着一个日军。那日军也狼狈,身上全是血,两手被贺觉民反插在背上,正玩了命的挣脱。许一霖举起枪又放下,太近了,他打了日军,贺觉民也要没命。阵地上的山炮还在炸,有几颗已经落到了他们这里,许一霖脑袋发懵,突然扔了枪就往贺觉民那里扑。他想着一个人打不过,二对一总是能赢的。谁知道这个日军一身的蛮力,许一霖刚一冲过来就被他摔了出去。贺觉民嘴里骂着人,他身上全是血,刚才他解决了两个日军,结果被埋伏的这个打了冷枪在肚子上。贺觉民要跟他拼命,他也绝不能让许一霖送死。他跟那个日军抱成一团,手上力道越拧越紧,那个被抱着的日军也是昏了头,没命的往地上撞,他要撞死贺觉民。许一霖肩膀着地,疼得钻心,他勉强站起来往回冲,手里拎了根树棍。却看见那个日军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条枪,正把枪口对准身上的贺觉民。

「妈的!老子他妈不要命了!」贺觉民连中了两枪,身上疼得要死,可他还是不松手。日军又举枪要射许一霖,贺觉民突然卯足了力,顶着日军往悬崖推,日军被推得枪口一抬,飞出来的子弹撩到许一霖的头发。他看见他们马上要摔下去,赶忙往那边跑。

饶是他飞快的跑,也只拽住了贺觉民的一点衣服。可他整个人被带的往前一扑,眼看也要掉下去。贺觉民拼了全身的力,狠狠踹上许一霖的肚子,生生把人踹了回去。许一霖觉得自己五脏都被踹得拧在一起,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掉进了灌木后面一个小沟。肚子疼得他干呕,他趴在小沟里想爬起来,他卯足了劲却是徒劳,最终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杜见锋刚开完会,就听见外面喊日军打过来了,他心里一惊,没顾上跟人打招呼就心急火燎的跑。一路上车又要开得飞起来。日军的炮火攻击一轮接一轮,连公路都被炸得乱七八糟。杜见锋狠狠咬着牙,手几乎要拧碎了方向盘。最后三公里的路他是跑回来的,因为离阵地太近,公路已经炸烂了。他没了命的跑回阵地,迅速组织反攻后就带了一队人去找许一霖。阵地上烟尘与喧嚣共存,唯独不见许一霖。旅座的咬肌鼓了起来,炮火在阵地上不长眼的乱炸,陈黏米一边注意战况一边还要护着旅座。他们旅座可算阵前失惊,顾不上炮弹开花烟土四溅,心心念念的只知道找人。

最后杜见锋带人在小沟里找到了昏迷的许一霖。刚一找到,许一霖半身的血让杜见锋脑子轰然作响,他抬起他的身子,大力拍打着许一霖的面颊,但闭着眼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陈黏米从随身的水壶里浇了凉水在许一霖脸上,杜见锋又掐他人中,他这才咳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他看见杜见锋,愣了愣神,突然连滚带爬的往悬崖边探身,杜见锋险些没有抓住他。许一霖往悬崖下面看,他看见他师傅,他看见贺觉民躺在江滩上,那个日军也死在江滩。贺觉民的身子下面全是血,他整个人像是躺在一张红色的幕布里,他侧着身子,脸朝着江水,像是在和波涛说话。

再也没人能和许一霖说没事没事了,他死了,从此许一霖身边再也没了那个一身烂枪管子的人。他给他弟弟报了一辈子仇,但他最后抢回来了许一霖的命。他是把许一霖当亲弟弟看待的,现在他死了,死在江滩上,全身是血窟窿,他妈的,许一霖觉得他即便是死了还在说「小许,没事,师傅没事」
许一霖爬起来就跑,杜见锋在后面紧紧拽住他。
『我下去!我带他上来!』
「那下边是日军的盲射点,你下去是送死!」
『我隐蔽!』
「扯淡!你个仨月的新兵会个屁的隐蔽!给老子待着别动!」
『贺觉民是我师傅!』许一霖瞪着杜见锋吼
「老子还他妈是你恩人!」杜见锋一拳下去,许一霖被他打得站立不住,晃了几晃。杜见锋一把抱住要倒下的人,他感觉自己的心口溢满了许一霖浓重的悲痛。许一霖狠狠攥住杜见锋的衣襟,他憋着气,不让自己痛哭出声。贺觉民落在山崖下的尸体已经破碎,他的身体在乱石上开花;他全身都淋漓出厚重惨烈的黯红。许一霖在杜见锋怀中颤抖,他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压制这阵颤抖。杜见锋把许一霖搂得很紧。他深深吸口气,对着身后的陈黏米说:「带几个人下去,给贺觉民敛骨。」
陈黏米沉默地领命,招呼了几个人走了。
许一霖从杜见锋怀中抬头:『我下去』
「老子要你是打仗的,不是让你送死的!」
『贺觉民是为救我死的!陈副官下去也是送死!』
「陈黏米当了三年兵!你几年?!」
『杜见锋!让老子去给贺觉民敛骨!』许一霖吼完就拼了力从杜见锋身上挣脱出来,杜见锋被他突然爆发的力量推到一旁,等他爬起来,许一霖已经冲了出去。
「许一霖!这他妈是在打仗!这他妈就是战场!」杜见锋从地上捞起树棍,几步碾上,从后面狠狠锤上许一霖的后背。
许一霖被巨大的冲力锤得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反抗,树棍就一下一下砸上他的身体。
杜见锋砸了十几下,这才反应过来许一霖已经一动不动。他惊慌的扔了手里的棍子,扑到许一霖身边。
许一霖脑袋被砸出了血,染得地上一片鲜红。他苍白着脸,眼睛紧紧闭着,杜见锋托起他的身子拥进怀里,想叫醒他,许一霖却完全瘫倒在他身上。杜见锋从未像现在这样懊恼和无力,他甚至无法张口呼救。一防还在反攻,枪炮的杂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的手抖得厉害,许一霖头上的血还在汩汩的流,浸红了土地。后来是从远处跑过来的李清江替他喊了人。杜见锋回过神,他想抱起许一霖,但他的手和脚都软的不听使唤。李清江叫了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抬走了许一霖,杜见锋扶着别人站起来,他的腿像踩在棉花里一样使不上力气。他只能又坐回地上,从口袋里摸出烟,但他甫一抓到烟盒,整包烟就被他捏碎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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